龙椅之上，皇帝杨坚的脸色已经由阴转晴。杨广的这番说辞，无疑是他最希望听到的结果。这不仅保全了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的名声，还将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丑闻，消弭于无形，甚至还进一步坐实了废太子杨勇的“不堪”。他威严的目光，落在了周怀瑾的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警告。
周怀瑾感觉那目光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死死地攥着拳头，锋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甘、愤怒、屈辱、悲痛……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发作。为了姐姐，为了周家仅存的血脉，他必须忍。许久，许久。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那句他此生最违心的话：“……太子殿下，圣明。”这六个字，抽干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那一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杨广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走到周怀瑾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温言道：“周公子深明大义，孤心甚慰。周尚书为国捐躯，周家乃是忠良之后。孤已奏请父皇，纳令姐周璇珏为孤之侧妃，以示皇恩浩荡，亦是孤对周家的一点补偿。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这番话，如同一记最恶毒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周怀瑾的脸上。
将仇人的女儿纳为侧妃，这是何等的恩赐？又是何等的羞辱与掌控！这意味着，他周怀瑾的姐姐，将成为杨广握在手中的人质，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周怀瑾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抬起头，迎上杨广那双含笑的、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看到的，不是家人的温情，而是一头猛兽在欣赏猎物时，那残忍而得意的眼神。
从皇宫出来，周怀瑾仿佛是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回到了空旷的周府，将父母与弟弟的灵位，郑重地安放在了祠堂之中。三座崭新的灵位并排而立，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的悲剧。
望着灵位前跳动的烛火，周怀瑾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茫然。仇恨，像一条毒蛇，啃噬了他太久太久。他拼尽全力，斩杀了执行者崔喜钟，却发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一座他根本无法撼动的、名为“皇权”的大山。他该怎么办？继续隐忍，等待时机？可时机在何方？杨广即将君临天下，他拿什么去斗？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无力感，像两只巨手，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痛苦不堪。
“周怀瑾。”一个清冷而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怀瑾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冯嫣儿。她手中拿着一件温暖的狐裘披风，轻轻地、小心地搭在了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上。“外面风大，别着凉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暖流，注入了他冰冷的心田。
看着眼前这个即使身中奇毒，命悬一线，却依旧坚强、乐观、清澈如初的女子，周怀瑾心中那滔天的恨意与毁灭欲，竟奇迹般地被一丝温暖所融化，渐渐平息下来。他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冯嫣儿从最初让人感到冰冷无法靠近，变成也会温暖人心了；她从总是挂着冰棱的脸，变成嘴角偶尔也会弯起弧度。虽然她还是很少说话，但是现在一开口便是能引人深思的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的那三日，还是她身中奇毒后醒来的时刻，再或者是她顿悟“无力之法”的刹那？他不知道，也想不到，但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只有复仇。如果他被仇恨吞噬，变成另一个崔喜钟，那死去的亲人，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安息？他还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护，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冯姑娘……”他沙哑地开口，“谢谢你。”冯嫣儿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你背负的太多了。有时候，放下，是为了更好地拿起。”
放下，是为了更好地拿起。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周怀瑾心中的迷雾。是啊，现在的他，太弱小了。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智，在真正的强者与权谋家面前，都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的，不是一味的隐忍，而是真正的成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放下仇恨，至少是暂时将它埋在心底最深处，作为砥砺自己前行的磨刀石，而不是焚烧自己的业火。他想起了冯嫣儿的那枚玉佩，想起了薛神医的嘱托。那枚玉佩，是一幅指引方向的秘境地图，指向传说中，收藏了无数先秦方士丹经医典的“归墟秘藏”。他要为冯嫣儿，去寻找“三尸脑神丹”的解药。这不仅是为了报答冯家对他的恩情，更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条新的道路。他要在江湖的游历中，磨砺自己的武功，增长自己的见识，锤炼自己的意志。直到有一天，他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能够再次站在那个人的面前，堂堂正正地，为家人讨回公道。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大兴城外的柳絮已经开始纷飞。周怀瑾将姐姐托付给了几位父亲的故旧照应，而后背上行囊，告别了前来送行的冯谚诰与冯嫣儿。他依旧是一袭青衫，一柄长剑，只是眉宇间，少了些许少年锐气，多了几分风霜沉淀。“师父，冯姑娘，保重。”他深深一揖。冯谚诰点了点头，目光复杂：“江湖路远，万事小心。记住，灵鹤山，永远是你的家。”冯嫣儿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小小的、绣着仙鹤的香囊，递到了他的手中。她看着他，眼中是说不尽的期盼与担忧。
周怀瑾接过香囊，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份温暖的承诺。他对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一步步地，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走去。
灵鹤山上，冯嫣儿站在山巅的桃花树下，目送着那个孤单而决绝的背影，在漫长的古道上，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桃花，静静地守着这座空山，守着一份执念，一份希望。
江湖的恩怨，似乎已暂时了结，但朝堂的风波，才刚刚开始。一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太子，一个暗流涌动的庞大帝国，预示着未来的天下，绝不会平静。静待来年，风云再起，龙蛇舞动……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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