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是无边无际的绸缎,将整个灵鹤山都温柔地裹了进去。山下隐约传来的喧嚣与骚动,那些兵刃碰撞的脆响、人语的嘈杂,似乎都被厚重的夜幕与山间的林木层层过滤,没能完全搅乱大兴城内周府的宁静。红漆大门紧闭,檐下灯笼的光晕在风中微微摇晃,映着青砖铺就的地面,一派静谧祥和。然而,在这份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潜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暗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沉寂的地壳下悄然涌动,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周怀瑾独自一人,静立于庭院之中。周遭的花木静默无言,唯有虫鸣偶尔划破夜的寂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练剑,剑光划破夜空的锐响不曾出现;也没有盘膝打坐,闭目凝神调理气息。只是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仰望着头顶那片缀满星辰的无垠星空。繁星点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遥远而清冷,仿佛亘古不变。春夜的风,带着一丝冬末残存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拂过,吹动他宽大的衣袍,衣袂在风中轻轻翻飞,猎猎作响。这风也吹乱了他纷繁的思绪,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关于当下的抉择、关于未来的隐忧,如同被搅起的池水,在心底翻涌不息,久久无法平息。
那个名叫“李沐”的男子,自打闯入视线,便如同投入一平如镜的静湖的一颗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叠叠、久久不散的涟漪。那张脸,实在是太像了——像到让他每一次不经意间回想,心口都会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尖锐而清晰。那刺痛里,有对亡弟周握瑜深入骨髓的思念,念及他当年的聪慧机敏;有对年少时手足情深的温暖追忆,想起兄弟二人并肩读书、策马同游的自在时光;更是……对十八年前那桩骤然发生、彻底改变了所有人命运轨迹的往事,一份沉甸甸的、无法释怀的复杂情感——有惋惜,有自责,更有难以言说的怅惘。一个据说是在渭水之战中侥幸幸存的隋军偏将,为何会与他那早已魂归九泉的弟弟,有着如此惊人相似的相貌?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还是上天刻意安排的天意?亦或是……一场隐藏在暗处、他暂时还无法看透的巨大阴谋?
周怀瑾的眉头,不由得紧紧地锁了起来,眉宇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这一生,走南闯北,阅人无数,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见得太多,朝堂中的波谲云诡、权力倾轧也亲身经历过不少,早已练就了一身敏锐的洞察力。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李沐”的出现,绝非偶然,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缘由。尤其是在这个天下格局即将重新洗牌、新旧更迭已在眼前,大兴城更是危如累卵、朝不保夕的敏感时刻,这样一张酷似亡弟的脸突然出现,太过蹊跷,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收回纷乱的心绪,将目光投向了夜空的正北方。作为曾经的户部尚书长子,他在学习武艺兵法的同时,亦对星象占卜之术略知一二。那是每个习武之人在看兵书武籍时都会在书中看到的,用以观天时,断吉凶。
今夜的星空,格外清澈,却也格外诡异。只见那代表着帝王之尊的紫微星,光芒黯淡,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周围的黑暗所吞噬。而在它的不远处,三颗原本各自运行的凶星——七杀、破军、贪狼,此刻却连成一线,光芒大盛,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血色光晕。“杀、破、狼……三星异动,连而成势……”周怀瑾喃喃自语,心中猛地一沉,“紫微黯淡,帝星将陨。这是……改朝换代之兆啊!”他并非愚忠于大隋王朝。杨广的暴政,早已让天下人心尽失。只是,王朝的更迭,必然伴随着连天的战火与无尽的流血。他闭上眼,仿佛已经能听到城外传来的金戈铁马之声,能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在战火中哀嚎。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话,是父亲在他幼时便常常说与他的教诲。十八年前,他为平定祸国妖人,不惜身陷囹圄、忍辱负重。十七年来,他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只为守护妻儿,过一段安稳的日子。可如今,当国难当头,当战争的铁蹄即将踏碎他脚下这座城的宁静,当无数无辜的生命即将被卷入时代的洪流,他还能置身事外吗?他做不到,他的血,依旧是热的。他心中的那份道义与担当,从未冷却。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变得异常坚定。他不知道大兴城将领卫明起能否守住这座城,也不知道风雨飘摇的大隋还能支撑多久。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为了这座城的百万生民,为了守护身后的家。
他不再去想“李沐”的诡异,也不再去纠结于灵鹤山上的恩怨情仇。在时代的巨轮面前,个人的悲欢离合,显得如此渺小。他慢慢地握紧了双拳,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不管大兴城需不需要他,不管朝廷是否还记得他这个与杨素案有牵扯的“罪人”,明日天亮,他便会披上尘封的甲胄,拿起昔日的兵刃,去城头,去那最危险的地方,与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站在一起。他已做好了,上战场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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