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珏站起身，走到了那排存放着她华美衣饰的衣柜前。衣柜是用沉香木做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与空气中的血腥味格格不入。她打开了最里面的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了一套最为繁复，也最为庄重的朝服。那是一套深青色的婕妤翟衣，上面用金线绣着翟鸟图案，领口和袖口镶着珍珠和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那是只有在册封、祭天等最重大的典礼上，才有资格穿戴的婕妤翟衣。她退去了身上的素服，开始一件件地将这套代表着她身份与荣耀的朝服穿戴在身。先穿上素纱中单，再套上曲裾深衣，然后系上大带，挂上玉佩。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对着铜镜重新梳理了自己的云鬓。用犀角梳将长发梳得顺滑，然后挽成庄重的朝髻，插上金步摇，步摇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为自己画上了精致的妆容。用细眉笔一点点描出弯弯的黛眉，用胭脂轻点双颊，最后，用唇脂仔细地涂抹嘴唇，点出鲜艳的绛唇。镜中的女子面容姣好、神情肃穆。仿佛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要去参加一场最为神圣的典礼。
她的一生，都在别人的安排下度过。作为家族与皇室联姻的棋子，她被送入这深宫。那年她二十岁，怀着对未来的懵懂和恐惧，离开了家，走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她不能有自己的喜好。喜欢的那支玉簪被母亲收走，说不符合宫人的身份；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再也没机会尝到，因为规矩不允许。她不能有自己的情感。即使对那个偶尔来看她的少年将军有过一丝心动，也只能深埋心底，用端庄的笑容掩饰一切。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端庄、守礼、贤淑，做一个合格的周婕妤。她做得很好，好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曾经也向往过江湖快意的少女周璇珏。那个曾偷偷爬上墙头看江湖艺人表演，梦想着有一天能骑马仗剑走天涯的少女，早已被深宫的规矩磨平了棱角。她的一生，都身不由己。唯有这最后的死亡，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她要以最体面的方式死去。为她的家族，为她效忠的这个已经覆灭的王朝，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当她穿戴整齐，妆容完美之后。她对着铜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个端庄得体的周婕妤，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释然。她从妆匣的最底层，取出了一条洁白的三尺白绫。她踩上绣墩，将白绫系在了殿梁之上。梁上雕刻着龙纹，此刻却像是在沉默地注视着她。她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动作沉稳。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囚禁了她半生的华美牢笼，看了看那面铜镜，看了看那排衣柜，看了看地上那滩渐渐凝固的血迹。她的眼中没有留恋，只有解脱。她将自己的脖颈套入了白绫之中，然后轻轻地踢开了脚下的绣墩。身体在空中微微晃动，像一片即将飘落的叶子……
在长安城一处混乱的难民人潮之中。喊叫声、哭喊声、马车的轱辘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绝望的气息。一个浑身沾满血污，腿上绑着绷带的老者，正步履蹒跚地随着人流向城外涌去。他是谷梁青，他活了下来。他因动用“血神咒” 而引发昏厥，可那“血神咒”却有能保人性命无忧之能。他昏睡时，“血神咒”在他体内生效，可重塑他的筋脉与血管，等他醒来时便可安然无恙。这就是药王谷历代谷主的本领。
在周怀瑾与唐军最后的搏杀中，他被冯嫣儿的气浪震晕，埋在了尸堆之下。那些尸体压在他身上，冰冷而沉重，他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雨水浇醒，挣扎着从尸堆里爬出来，才侥幸，躲过了一劫。当他醒来时，看到的便是满目疮痍的人间地狱——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有的尸体被战马踩得面目全非，有的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势。血流成河，汇聚成一个个暗红色的水洼，雨水落在上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找到了周怀瑾与冯嫣儿的尸体，或者说是遗物。周怀瑾的尸体旁还握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长剑，剑刃上布满了缺口；冯嫣儿的那件衣服被压在一块断墙下，只能从那半截衣袖认出是她常穿的那件月白色衣衫；周明曦与冯熙然的遗体安详地躺在一起，他们的中间躺着他们亲生母亲苏挽月；杨芊宸依旧端庄，却不失将府千金的姿态。他为他们收了尸，在附近找了两块木板，将他们的遗体简单包裹，埋在一棵老槐树下。没有墓碑，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那个位置。
在周明曦与冯熙然的怀中，他发现了一卷被鲜血浸透了的残破卷轴。卷轴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的字迹被血渍晕染，有些已经模糊不清。那是三卷合一之后，又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损毁的《方士遗卷》。谷梁青紧紧地将这卷残卷抱在怀里，像是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是抱着一份沉重的枷锁。
这是他那些死去的朋友们，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了。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久，可是周怀瑾那谨慎的模样、冯嫣儿那清冷的气质、周明曦和冯熙然那爽朗的笑容，都仿佛凝聚在这卷残卷里。他的故乡早已被战火摧毁，亲人也早已不在人世。他也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这乱世何时才能结束，他是否还能看到和平的那一天。他只是混在那无穷无尽的人潮之中，如同一叶无根的浮萍，消失在了这乱世的烟尘里。也许他是回药王谷接着做他的谷主去了，也许他是去终南山秘境里隐居去了，又或许……
他以及他怀中的那卷残卷，成为了那个曾经在江湖武林上波澜壮阔的那群人的最后的见证。见证了那些英雄的崛起与陨落，见证了那些恩怨的开始与终结，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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