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01年,帝杨坚改年号为“仁寿”,时维大隋仁寿元年,岁在辛酉。
春风,终于舍得吹拂北地并州的苍黄。风中裹挟着关外传来的些微沙砾,却也带着一丝解冻后泥土的芬芳与草木新生的气息。晋阳古城,这座见证了数朝兴替的雄都,在春光下舒展开巍峨的轮廓,城墙上的每一个垛口,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城内车水马龙,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辚辚声,交织成一曲鲜活而热烈的人间烟火。然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周怀瑾无关。
他今年二十一岁,正是一个男子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去岁末才在江湖武林榜上崭露头角获得第二名,还斩杀了朝廷要犯祸乱江湖的崔喜钟,师从蝉联两届武林榜榜首的、自创盖世武功的灵鹤宫宫主冯谚诰,他本该……拥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可如今,他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游侠。
“周”这个姓氏,连同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在那场席卷了整个东宫的*风暴中,被碾得粉碎。父亲,曾官拜户部尚书的周世通,因与废太子*有姻亲关系而被定性为废太子*,被贬为工部侍郎,一夜之间从众人拥簇的对象沦为阶众人唾弃的对象。父亲母亲因沉浸在弟弟的死讯里郁郁而终,而自己还在这世上的唯一的亲人,也是自己的胞姐,却被新太子杨广当做自己在他手上的人质。
家,没了。亲人,也没了。他甚至不知道,杨广是如何撇清自己与崔喜钟的关系的,皇帝又是怎么仅凭杨广的三言两语就认定杨广是受人蒙骗的,那场滔天大祸的幕后,究竟是哪些人的推波助澜。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前太子*的被废。他像一匹孤狼,在暗夜里*着伤口,心中燃烧着一团没有具体目标的、却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之火。他离开了大兴,开始漫无目的地游历,或者说,流浪。虽然说他已经决定放下仇恨,好好生活,但他想找到答案,想找到那些藏在阴影中的仇人,然后,为父母家人讨还一个公道。
并州,只是他漫长旅途中的一站。他在这里停留,没有特别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酒足够烈,风足够硬,能让他暂时麻痹那颗被仇恨与孤独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寻了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白日里,便会出城寻一处无人之地练剑。城南的晋阳古祠旁,有一片广袤的桃林。此时正值仲春,千株万株的桃树竞相绽放,云蒸霞蔚,灿若朝霞,美得惊心动魄。风过处,落英缤纷,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香气。这片美景,对寻常百姓是踏青赏玩的胜地,对周怀瑾而言,却是绝佳的练剑之所。这里足够偏僻,花开得也足够喧闹,足以掩盖他剑锋中所有不该为人所知的秘密。
今日,他又来了。一袭素白的长衫,在漫天绯红的花雨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孤寂。他手中握着“惊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映着桃花的影子。他没有立刻开始,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发梢。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盛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哀恸。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整个人,就像一尊即将被风化掉的玉石雕像。许久,他终于动了。剑光一闪,如惊鸿乍起,瞬间将他身前的一片落花绞得粉碎。他所使的,是灵鹤宫的灵鹤剑法。这套剑法,脱胎于危难,讲究的是简洁、凌厉、一击制敌,但经过他的改良,又融入了许多文人的风骨与雅致,招式之间,开阖有度,兼具了杀伐之气与君子之风。曾经,师父手把手地教他这套剑法时,告诉他:“怀瑾,剑者,凶器也,亦是君子之佩。用剑,先修心。心正,则剑正。心仁,则剑仁。”可现在,他的心中只剩下恨。
剑随心动,那原本雍容大气的剑招,在他手中变得狠戾而决绝。剑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红,形成一个个旋动的花涡。他的身影在花雨中穿梭,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孤雁唳空。每一剑刺出,都仿佛要刺穿这不公的苍穹;每一剑挥洒,都像是要斩断这无尽的痛苦。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剑与他,仇恨与他,已融为一体。他没有注意到,桃林深处,正有两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小姐,你看那个人……好生奇怪。”丫鬟小翠压低了声音,扯了扯身边之人的衣袖。被她称为“小姐”的少女,正是当朝越国公杨素最疼爱的孙女,杨芊宸。她今日年方十七,正是豆蔻年华,一身淡绿色的罗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虽生于权贵之家,身上却没有丝毫骄矜之气,反而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婉与娴静。此刻,她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那白衣剑客的身上,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惊异、好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她没有回答小翠的话,因为她看得入了神。她自幼饱读诗书,见过无数丹青墨宝,读过无数描绘侠客风姿的诗句。可眼前这一幕,却比任何诗画都来得更加真实,更加震撼。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在练剑,她看到了一场无声的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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