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与众妃的到访,如同湖面掠过的一阵微风,涟漪散去后,澄心堂的日子复又归于宁静。云澈越发享受这种远离紫禁城喧嚣、与自然时序同息共感的生活。她每日里或品茶赏花,或静坐调息,偶尔听着弘历童言稚语的欢笑,日子过得闲适而充实。然而,这份宁静在一个秋深露重的深夜,被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宫人谨慎的通禀声打破了。
来人是胤禛身边最得用的心腹太监苏培盛,他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低声禀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皇上批阅奏章至深夜,心绪不宁,龙体欠安,此刻御辇已到了园门外,皇上想……想来给娘娘请个安,说说话。”
云澈正于暖阁内榻上静坐,指尖拂过星辰龟甲光滑的表面,感受着秋夜星辉的清冷。闻听此言,她心中微微一叹。胤禛性子刚毅隐忍,若非遇到真正难以排解的心结,绝不会在深夜贸然前来打扰她的清净。她立刻道:“快请皇上进来,暖阁里地龙烧暖些,再备上安神的参茶。”
片刻后,沉重的脚步声伴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传来。胤禛并未穿着朝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连周身那惯有的、锐利如剑的帝王之气,此刻也显得有些沉滞紊乱。他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连苏培盛也退至阁外守候。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深夜搅扰,请皇额娘恕罪。”胤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行礼时肩背似乎也比往日僵硬。
“快起来,坐到哀家身边来。”云澈语气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什么恕罪不恕罪的,你我是母子,何时来不得?”她拍了拍榻边的空位。
胤禛沉默地坐下,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禀报朝务,只是垂眸看着地面,阁内一时只剩下烛火哔剥的轻响和地龙暖气流动的微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云澈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着。她的感知悄然蔓延,能清晰地“看”到胤禛心口处郁结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滞涩之气,其中混杂着愤懑、失望、疑虑,还有一丝……深藏的孤独与悲凉。这绝非寻常政务劳累所能致。
良久,胤禛才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是倾诉的意味:“皇额娘……今日,三司会审,定了胤禩、胤禟……‘阿其那’、‘塞思黑’之罪。”他说出这两个充满侮辱性的名字时,声音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儿臣……已下旨革去宗籍,圈禁高墙。”
云澈心中了然。果然是为了兄弟阋墙之事。胤禩、胤禟,这些曾经与胤禛争夺储位的兄弟,如今成了他皇权之下必须铲除的隐患。这决定背后的冷酷与无奈,云澈能想象得到。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胤禛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压抑的愤懑:“皇额娘,您说……他们为何就不能安分守己?先帝在时,他们便结党营私,觊觎大位!如今儿臣继位,他们表面臣服,暗地里却依旧联络旧部,散布流言,甚至……甚至有人密报,他们竟敢妄议先帝遗诏!其心可诛!儿臣若不严惩,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安定社稷?”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红丝,那里面不仅有帝王的怒火,更有一丝被至亲背叛的伤痛,“可是……朝野上下,竟有人暗讽儿臣刻薄寡恩,不容手足!他们可知……可知朕的难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孤家寡人般的苍凉。
云澈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用大道理劝慰,也没有评判是非对错。她等胤禛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放在膝头的手背上。她的手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禛儿,”她唤了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如夜风,“哀家看不见,但哀家能感觉到,今夜星空朗朗,秋高气爽。”
胤禛一怔,不解地看向母亲。
云澈继续道,语气空灵而深邃:“你看那天上的星辰,有的明亮,有的晦暗,有的聚集成团,有的孤悬一方。它们各有各的轨迹,各有各的光芒,或耀眼,或微茫,但正是这万千不同,才构成了这浩瀚星空,缺一不可。”
她顿了顿,感知着胤禛的气息微微波动,知道他在听。
“为君者,便如这星空中的北极紫微,位居中枢,光华内敛,却要承受众星环绕,亦要明辨星辰轨迹,知其顺逆。有星辰愿追随拱卫,自然也有星辰轨迹相冲,光芒相射。此乃天道常理,非人力可强求一致。”
“你处置胤禩、胤禟,是为君者不得不为之事,是为了大清江山的稳固,哀家明白。”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按住胤禛欲辩驳的冲动,“哀家想说的是,莫要让那些轨迹相冲的星辰,遮蔽了你望向整个星空的眼睛,更莫要让它们的阴影,吞噬了你心中的那片朗朗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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