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紫禁城的红墙黄瓦被一层薄雪覆盖,肃杀之气弥漫宫闱,比凛冽的北风更刺骨。咸安宫,这座昔日也曾煊赫、如今却如同冷宫般死寂的宫殿,更是寒意透髓。
殿内,炭火盆烧得半明不灭,散发出有限的热气,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阴冷和绝望。爱新觉罗·胤礽,曾经的皇太子,两度被立,两度被废,如今只是一个被圈禁的“罪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袍,枯坐在窗边。窗外是被高墙切割成一方、灰蒙蒙的天空,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染满霜色,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唯有一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虽黯淡无光,却偶尔在望向虚空时,会闪过一丝不甘与怨毒的星火。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带进一股更强的寒气。一道瘦削挺拔、身着石青色常服的身影,在几个低眉顺眼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来人脚步极轻,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却自带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胤礽没有回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不必看,也知道来者是谁。这紫禁城的新主,他曾经的“四弟”,如今的雍正皇帝——胤禛。
胤禛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以及那死一般的寂静。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踱步到炭火盆旁,伸出那双养尊处优、却骨节分明的手,象征性地烤了烤火,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陈设简陋、处处透着衰败气息的宫室,最后,落在了胤礽那佝偻而戒备的背影上。
“二哥。”胤禛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天寒地冻,炭火可还够用?内务府的人,没有怠慢吧?”
胤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这声“二哥”,听在耳中,比任何斥责都更显讽刺。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对上了胤禛那双深不见底、寒意凛然的眸子。
“皇上日理万机,还能记挂臣这个废人,臣……感激涕零。”胤礽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刻意拉远的、近乎自暴自弃的恭敬。他不再称“朕”,也不再是“孤”,只是一个卑微的“臣”。
胤禛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走到胤礽对面的椅子坐下,姿态从容,与胤礽的落魄形成鲜明对比。
“朕今日来,不是以皇帝的身份。”胤禛的目光落在胤礽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上,“只是兄弟之间,说几句体己话。”
胤礽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光芒:“体己话?皇上如今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还需要同一个被圈禁的阶下囚说体己话?是来看臣的笑话?还是来提醒臣,如今谁才是这紫禁城的主人?!”积压多年的怨气、不甘、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胤禛静静地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是怜悯?是厌烦?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兔死狐悲的寒意?
“二哥,你可知你为何会走到今日?”胤禛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缓缓刮过胤礽的心,“不是因为皇阿玛不疼你,恰恰是因为他太疼你,将你捧得太高,高到……让你忘了脚下的悬崖,也让你成了所有人的靶子。”
胤礽浑身剧震,死死地盯着胤禛。
“结党营私,窥探帝踪,骄纵不法……这些罪名,哪一桩是空穴来风?”胤禛的语气渐冷,“皇阿玛给过你机会,不止一次。可你……被身边的小人裹挟,被储君的光环蒙蔽,一步步……将自己逼到了绝路。”
“你闭嘴!”胤礽猛地站起,因为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红,“若非你们……若非你们这些兄弟,处处与我作对,在皇阿玛面前进谗言!尤其是你!胤禛!你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你敢说,你对这皇位,就从来没有过觊觎之心吗?!”
面对这近乎疯狂的指责,胤禛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微微眯起眼,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冰锥,直刺胤礓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觊觎?”胤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二哥,这皇位,不是靠觊觎就能坐上去的。它需要的是忍耐,是手腕,是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谨慎,是背负江山社稷的冷酷!你承受不起,所以摔了下来。而我,”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承受住了。”
这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击垮了胤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回椅子上,面色惨白如纸,大口喘着气,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灰败和绝望。是啊,他输了,一败涂地。不是输给了命运,而是输给了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冷面冷心”的四弟。输给了对方的隐忍、狠厉和对权力法则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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