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六年九月,洛阳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秋风如无形的手,一遍遍拂过铜驼大街两旁早已光秃的槐树枝桠,卷起的不是金黄的落叶,而是巡视甲士铠甲摩擦时发出的、金属刮擦青石板的肃杀之音——那声音短促、密集,像无数把钝刀在暗处悄悄打磨。自二月李丰、夏侯玄血染东市,七月许允密谋胎死腹中,这座帝都的神经已紧绷了太久,紧绷到连最深巷里偶尔的犬吠,都能让倚门窥探的百姓心头一颤。坊间私语如秋虫般窸窣流传,所有人都知道,那把悬在年轻皇帝曹芳头顶的利剑,经年累月的摇晃之后,终于要落下了。不是闪电霹雳般的骤然一击,而是如同秋后问斩般,带着程式化的冷酷与必然。
大将军府,凌云阁。
阁内光线被刻意调得晦暗,只留司马师案头一盏孤灯。灯焰稳定地燃烧着,将他半边脸庞映照得棱角分明,另外半边则沉入深邃的阴影,那只蒙着素帛的左眼所在之处,阴影尤其浓重。他独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后,那只完好的右眼正逐字审阅着一份即将呈送永宁宫的奏章草本。文书由心腹笔吏耗费数日精心拟就,遣词造句无不考究,罗列了皇帝曹芳耸人听闻的“七宗罪”:耽溺倡优、亵近小人、废弃讲学、不敬太后、荒疏政事、靡费国帑、听信谗言……条条触目,字字诛心。这些罪名,半是捕风捉影的夸大与臆测,半是对零星事实的精心剪裁与无限放大,其根本目的不在于陈述真相,而在于完成一场庄严的“定性”——将一场赤裸裸的权力清洗与废立,包装成一次合乎古制、充满无奈悲情的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般的“匡扶社稷”之举。
他的指尖在“荒淫无道,亵近娼优”一行字上缓缓划过,羊皮纸粗糙的纹理摩挲着指腹。左眼处的旧伤适时传来一阵熟悉的、针砭般的隐痛,这痛楚非但未让他分神,反而像一剂冰冷的提神药,让他愈发清醒,也愈发冷酷。与父亲司马懿一生如履薄冰、周旋于极致的隐忍与爆发的缝隙之间不同,他司马师的权谋之道,在于将暴力程序化,将悖逆合法化,将个人的意志转化为朝廷的“公议”。杀人自然要见血,但更要让那鲜血染在“礼法”与“众议”编织而成的白绢上,显得名正言顺,甚至带着几分被逼无奈的悲壮色彩。父亲用阴谋与忍耐赢得了机会,而他,要用阳谋与规则来巩固并扩大战果。
“子上。”司马师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在寂静的阁内却清晰异常。
侍立一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司马昭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兄长。”他的姿态恭敬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明日朝会,便是戏台。”司马师依旧垂目看着奏章,语气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公务,“你需确保,所有登台之人,皆明自身角色,台词一句不错,走位分毫不差。”
“宫外诸门及永宁宫外围所有要害,寅时之前已全部由我们的人接手完毕,皆是最可靠的心腹。郭芝将军那边也已再次确认,准备妥当。”司马昭的回答简洁有力,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核验。
司马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郭芝,郭太后的堂叔,昔日曾掌虎贲军,也算宿将,如今则是他手中一枚最好用、也最具象征意义的棋子。由这位太后的“自家人”,去向她传达那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再合适不过。这既是对郭太后本人最直接的羞辱与威吓,也是向朝野内外发出的明确信号:连太后的至亲都已做出选择,大势如何,不言自明。
他缓缓合上奏章,羊皮卷轴发出轻微的“咔”声。独目中那点寒光微微敛起,却更显深不可测。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将这出筹划已久、牵动天下人心的废立大戏,按部就班地演给该看的人看。他要让所有人都成为这出戏的观众,或者,身不由己的配角。
次日,嘉福殿。
朝会的氛围异乎寻常地凝重,仿佛连殿角缭绕的香烟都沉滞不动。往日朝会,纵有风雨,总还有琐碎政务奏对,有不同声音的细微交锋,有朝臣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响。今日却不然,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肃立如泥塑木雕,目光低垂,紧盯着身前笏板或自己的鞋尖,无人交头接耳,甚至无人咳嗽一声,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祭奠的死寂,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的审判降临。
皇帝曹芳高坐于御榻之上,年仅二十三岁的面容苍白如未经曝晒的素绢,眼下的青黑即使用宫人巧手敷粉也难以完全遮掩。他能感觉到自己宽大袖袍中的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那颤抖细微却顽固,从指尖蔓延至腕骨,仿佛有冰冷的细小爬虫在血脉中窜行。自许允事发、被夷三族以来,他夜夜难眠,闭上眼就是血光,就是司马师那只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独眼在黑暗中凝视。他甚至觉得,此刻殿外高耸的朱红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就藏着那只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殿内的一切,包括他这位如坐针毡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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