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三年三月十九,洛阳,嘉福殿。
辰时的阳光斜照进殿内,在青石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窗格影子。曹髦坐在御座上,感到那身十二章纹的衮服沉重得像是铁铸的。殿中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胸腔。
太常王肃出列,展开诏书。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大将军司马昭,忠亮雅正,平定凶逆,功格皇天。今特进为相国,封晋公,食邑八郡,加九锡之礼……”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曹髦的耳朵里。他看见司马昭站在武官队列最前方,深紫色朝服,腰佩长剑,垂首恭听。姿态无可挑剔,谦恭得让人发寒。
“臣惶恐。”
诏书宣读完毕,司马昭出列,伏拜于地。额头触在冰冷的青石上,声音透过地面传来,沉稳有力:“淮南之捷,乃将士用命,陛下威德所致。臣何功之有?霍光辅汉,孔明佐蜀,皆不敢受殊礼。臣才薄德鲜,岂敢僭越?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曹髦的手指在御座扶手上收紧。他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那些早已由尚书台拟定好的台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平稳:“相国过谦了。若无相国运筹帷幄,淮南逆贼岂能速平?此乃国之常典,卿勿再推辞。”
“陛下!”司马昭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闪烁——曹髦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唯思竭诚报效。今若受此厚赏,天下将谓臣何?请陛下体察臣心。”
第一让。
按照贾充昨日私下“禀奏”的流程,这样的辞让与慰留,要重复九次。九次之后,司马昭才会“不得已”接受。曹髦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太学读过的史书:王莽受九锡,曹公加九锡……每一步都踩着前朝的尸骨。
“陛下,”散骑常侍王沈出列,“相国功高盖世,却谦退至此,实乃国之大幸。然赏功罚过,国之纲纪。若功不赏,何以激励将士,昭示天下?”
劝进开始了。
曹髦的目光扫过殿下。太尉王祥闭目垂首,仿佛在打盹;司徒郑冲盯着自己的笏板,一动不动;司空荀顗则微微点头,附和着王沈的话。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抬头与他对视。
他感到一阵恶心。
“此事容后再议。”曹髦听见自己说,“退朝。”
回到寝殿时已近午时。曹髦挥手屏退所有宦官宫女,只留下黄门侍郎焦伯。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曹髦站在书案前,案上摊着他昨日临摹的《急就章》,墨迹已干。他最喜欢那方青玉砚台——是祖父曹叡留下的旧物,玉质温润,边缘雕着螭纹。他曾用这方砚台抄写《孝经》,临摹钟繇的字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像曾祖父曹丕那样,写出流传后世的文章。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他拿起砚台。玉在掌中微凉,螭纹的凹凸摩挲着指腹。
“陛下……”焦伯在身后轻声唤道。
曹髦没有回头。他盯着砚台,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殿内响起,嘶哑,破碎。
“焦伯,你看到了吗?”他转身,将砚台举到焦伯面前,“相国、晋公、九锡……下一步该是什么?是不是该朕‘体察天意’,‘顺应民心’,将这江山,将这传国玉玺,恭恭敬敬地捧到晋公府上了?”
“陛下慎言!”焦伯扑通跪下,脸色煞白,“隔墙有耳……”
“耳?”曹髦的笑声更大了,“这宫里哪堵墙没有耳朵?哪扇窗后没有眼睛?”他环顾四周,帷幔低垂,屏风静立,每一处阴影里都仿佛藏着窥视的目光。“武帝横槊立马,荡平天下群雄。文帝受禅承祚,开创大魏基业。到了朕这里……”他的声音低下去,化为喃喃自语,“连一方砚台都护不住。”
话音未落,他猛地扬手。
青玉砚台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撞在殿柱上。
碎裂声炸开,尖锐刺耳。玉屑四溅,最大的一块弹到曹髦脚边,上面还残留着半道螭纹。墨汁溅在柱身,像泼洒的血。
焦伯瘫坐在地,浑身颤抖。
曹髦走过去,弯腰拾起那片碎玉。边缘锋利,几乎割破他的手指。他握紧它,直到掌心传来刺痛。
“收拾干净。”他轻声说,声音里所有的情绪都已抽空,“别让人看见。”
同一时刻,大将军府书房。
司马昭解下朝服,换上深青色常服。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墙上悬挂的牛皮地图前,记室钟会正在用朱笔标注最新的都督区划。
“王基镇扬州,石苞镇豫州,陈骞镇淮北……”钟会一边标注一边说,“加上原本就掌控的关中、河北,天下十三州,七州已在掌握。剩余荆州、益州、交州、凉州、并州、青州、徐州,或边防重地,或势力交错,需徐徐图之。”
司马昭没有接话。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冷风灌入,带着洛阳城里隐约的市井喧闹。
“邓艾到哪了?”他问。
“已至偃师驿,明日可抵洛阳。”回答的是贾充。他坐在侧席,面前摊着几卷名册,“按大将军吩咐,沿途接待一切从简,但务必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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