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小了点,收拾收拾还行。”他搓着手,试图驱散空气中的寒意和我的沉默,“等找到新工作,稳定点,再换地方。”这话他说过太多次,像一张被反复播放的旧唱片,旋律早已磨损,只剩下喑哑的噪音。
我走到那张铁架床边,伸手按了按。单薄的床垫下,冰冷的金属弹簧硌着掌心。硬,毫无弹性。我的指尖在那粗糙的床单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这床垫…不行。”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点干涩,“太硬了。”
“嗐,能睡就行!”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似乎觉得我在小题大做,“硬点对身体好,老话都这么说!以前我睡仓库的硬板子,照样睡得香。”
“能过就行”——又是这句话。它像一句魔咒,轻易地抹平了他世界里所有的沟壑与不满。工作没了?再找就是,反正“能过就行”。住得差?“能过就行”。吃穿用度?更不在话下,“能过就行”。这轻飘飘的四个字,构筑了他整个摇摇欲坠的人生哲学,也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越来越深的鸿沟。我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麻木的坦然,胃里一阵翻搅。
“陈默,”我转过身,正对着他,声音里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疲惫,“我们谈谈。”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我的直视,弯腰去提地上的热水壶:“你先坐,我给你烧点水喝,外面冷…”
“不用烧水!”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把他吓了一跳。他提着水壶,愣在原地。狭小的出租屋里,只剩下那只廉价塑料水壶在他手里轻轻晃动的细微声响。
“去哪儿?”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有些茫然地看着我起身往外走。屋外的阴冷空气混合着巷子里复杂的气味涌进来。
“家具城。”我吐出三个字,没有回头,“看看床垫。” 我需要一点实在的、能抓住的东西,来对抗心里那不断扩大的空洞。或许一张好点的床垫,一个关于“安稳睡眠”的具象承诺,能成为某种象征性的救赎?我几乎是病态地抓住这个念头。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默默起身跟了上来。巷子里的路坑洼不平,污水在低洼处积成小片。他走在我旁边,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旧工装外套蹭到了斑驳的墙壁,留下一点灰白的印子。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冰冷的空气,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茧。
家具城巨大的招牌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着俗艳的光。一走进去,暖气和各种皮革、油漆、木材混合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形成一种人造的“富足”氛围。导购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笑容标准地迎上来,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迅速扫过,最终落在我脸上:“女士,想看点什么?床垫是吗?我们这边有几款新到的进口乳胶垫,特别舒适,对脊椎也好…”
她热情地引着我们走向一片展示区。那些床垫陈列在精心布置的灯光下,覆盖着洁白的保护膜,显得干净、体面、充满诱惑。她指着一款标着“特惠”的乳胶垫,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它的分区支撑、天然环保、十年质保…价格标签上醒目的数字刺痛了我的眼睛:五千八百八。
陈默一直跟在我身后半步,像个沉默的影子。导购员介绍时,他眼神放空地掠过那些光洁的床垫表面,落在远处一排更便宜、款式也更老气的弹簧垫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这款…有活动吗?”我的手指点在那张特惠标签上,指尖冰凉,能感觉到自己细微的颤抖。导购员立刻报出了一堆复杂的满减和赠品政策。数字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五千八百八,即使打折,也几乎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薇薇…”陈默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否定,“真没必要。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吗?硬点怕啥?我睡硬板床睡惯了,软塌塌的反倒腰疼!再说了,”他顿了顿,目光瞥了一眼那高昂的标价,喉结滚动了一下,“这…这太贵了。够我交大半年房租了。”
“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积蓄了一路的焦虑和无力感瞬间冲垮了堤防,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尖利起来,在空旷的家具城里显得格外突兀,连旁边的导购都投来诧异的目光。我猛地转向他,盯着他脸上那种熟悉的、混合着不解和固执的表情,“这是…这是以后!陈默,你脑子里能不能想想以后?” 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石块,“以后有了孩子呢?孩子能睡你那个硌死人的破床垫吗?睡眠不好影响发育你知不知道?这不是‘能过就行’的事!这关系到以后的生活质量!你懂不懂什么叫质量?”
“孩子?”他愣了一下,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从我们之间的话题里蹦出来,眼神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和隐隐的恐慌,“那…那还早着呢!再说,小孩子家家的,睡硬板床正好,从小把骨头睡结实!我小时候……”
“你小时候!你小时候!”我像被点燃的炸药,粗暴地打断他,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你永远都是你小时候!那现在呢?未来呢?你工作没了,住在这种地方,连一张像样的床都舍不得买,你拿什么去养孩子?拿什么去负担一个家?拿你那句‘能过就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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