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说阴就阴,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焦黑的大草甸子,顿时白茫茫一片。边外的冬天,下雪像财主家吃大米白面,家常便饭。王八犊子!这回不知道骂谁。
林甸是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几十年来,被胡子土匪祸害的鸡犬不宁。大小股绺子,劫道的棒子手,蹲高梁根绑票的,三五成伙砸黑窑子的,抢劫马匹民财的,种类不可胜数。大林家店街北的永合公、五撮房和街东、街南、街西以及与邻县交界处的一些小自然屯,都有人当胡子。人们称此地为“九反之地”,“雁过拔毛”。民国年间和伪满初期,街里大商号买卖家和有钱的大粮户去齐齐哈尔、泰康、安达等地办货、卖粮,必须雇炮手和保镖,否则中途必被抢劫一空。
此时兵匪难分,有钱的财主也通匪,背着钱褡子给胡匪上子弹。不管是民国的自卫团、伪满讨伐队,还是警察署剿匪,都与大小股土匪通气。所谓的“剿匪”,离土匪三四里地朝天上放空枪,实则给土匪报信逃跑。官兵以打胡子为幌子,进屯骚扰欺压百姓。一些不法地主商人五马六混之人,也和胡子勾搭连环。
季霖庭赶车来到大林家店,已经到了下半晌。雪越下越大,没了车轴。他到几家店铺里面卖完了绳子,共卖了五千多个大铜子儿,装了沉甸甸一口袋。
以前他没有钱,从来不怕劫道也不怕胡子抢。现在他带了这么多钱,心惊胆战前后观望,看每个人都像胡子和劫匪,不时偏一下头躲刀,赶紧赶车回家。
雪一直下,又刮起大风。里城人称大风雪是“冒烟灌子”,边外人叫“大烟泡”。他赶车没走多远,怕半道冻死,又折回来。他在大草甸子跑了大半辈子,从没带这么钱在外面过夜,牵马刚要进一家大车店,又犹豫了。他背着沉甸甸的一口袋大铜钱,和十几个车老板住在一铺大通炕上,明睁眼露是在招贼。别说钱被偷了没处找,当面抢劫他也不敢反抗。他灵机一动,在道边停下大车。四外白茫茫一片,一个人没有。他解开马鞍子,把沉甸甸的钱口袋藏到里面,松开几个肚扣,谁都看不出来。他正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一想还不行,到了大车店人宽衣马卸鞍,还得露馅。再说马鞍子里根本不能藏东西,马一动弹就脱鞍掉下来。
他钻到车底下,把钱口袋绑在底梁上。他做完这一切,才赶车住进大车店。他酒足饭饱之后装作出去冒雪溜食,只见大车上面覆盖厚厚一层雪。除了老天爷、他和哑巴牲口,任何人都不知道车底下藏钱,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铺大通炕上,烤火,抽烟,说俚语讲荤话。说是长夜难熬,一袋老蛤蟆头旱烟抽完,有人眼皮粘在一块儿。有人认出季霖庭是唱曲儿的瘸子,让他唱曲儿。没了老胡琴他也丢了魂了,勉强唱了几口《断桥》:
骂了一声狠心的夫,
全然不顾以往当初!
曾记得搭桥借伞
珍娘与你成夫妇……
他一段没唱完,听见自己打鼾。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像夏天雨后蛤蟆叫泡子。一个白胖伙计从门外悄悄进来,给客人掖被子,挡好炕洞门,吹灭洋油灯。季霖庭睡觉,从头到尾都在做梦,梦里都在拉胡琴唱曲儿,说的唱的都是白天的所作所为,比唱堂会还精彩。他今晚做梦,把白天赶车到大林家店替里城人卖绳子,遇上大雪回不去屯,如何住大车底下藏钱,连说带唱半点谎不撒。
胖伙计生着一张面瓜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比女人还秀气,一根胡子没长,没有喉结,住店的客人都以为他女扮男装。他是戏迷也是惯偷,哪位客人带没带钱带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他那双秀气的大眼睛一斜楞,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每当半夜三更客人们熟睡之后,他将贵重东西和钱物偷出来。客人们有个头疼脑热,他端水喂药像伺候亲人。他经常半夜三更来到马厩,解开缰绳把客人的马放走。他悄悄回来,再装作提着马灯出去查夜,接着大呼小叫:“马抹龙头啦!”他骑马跑到天亮,满头大汗地把马牵回来,丢马客人无不赏钱感谢。
被他偷了钱的客人不想活了,他不但掬一把同情之泪,还自己拿钱接济。大车店因为他而客人爆满,店主加倍给他工钱,他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好人。
面瓜脸有滋有味地听瘸子梦中唱曲儿,听到最后,都是瘸子白天干的事。他本想半夜三更以烧炕为幌子,偷走山羊胡子褡裢里的铜子儿。
如果瘸子真在大车底下绑了一袋子钱,他就放过山羊胡子。
外面风雪交加,面瓜脸好不容易从雪窟窿里钻进那挂大车底下,用手一摸,果真绑着一袋子大铜子儿。他解下钱袋子,从后门拖进自己屋里,风雪顷刻间覆盖了痕迹。他摸黑把钱袋子塞进炕洞子,再填草烧炕。转眼工夫,布口袋烧成灰,铜钱埋在灰烬里。黑暗中,他脱得精光钻进滚热的被窝,香甜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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