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爷爷梦见大草甸子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一条条大鲅鱼,大黄花鱼,大梭鱼,大鲈鱼,大胖头鱼活蹦乱跳。他用棒子打,用筐捞,一会儿抓满两花支笼子鱼。他刚要把鱼挑回家,那些鱼变成燕鱼,“嗖”“嗖”地从花支笼子里飞走,“噼里扑通”落进海里。潮越退越远,直到退回到里城老家。
大海变成老鱼坑,被老鱼精扛起来跑往双阳河。杨老八他爹柱着棍子走过来,往地上一插,顿时长成一棵高高的老榆树,一下子把老鱼精拽了回来。
爷爷再一看,杨老爷子没了,老鱼坑冻成一块冰。他用老镢头刨冰,刨出一座冰窟窿,底下全是鱼。爷爷醒来,想老家想的抠心挖肝。小西山、大西山、盐场、陈屯、杨树房、永宁城,南关沿、南洪子、南海底、河口门子、大流、老牛圈、石门沟、三道礓、王家崴子、将军石、地东头、老李大河……
他这辈子回不去老家,下辈子做鬼也得回去。
爷爷悄悄起来穿好衣裳,挑着花支笼子带上老镢头,去寻找梦中的老鱼坑刨鱼。他走到街上,想起刚来时,福子梦见白胡子老头带他去刨鱼,让福子帮他寻找。父亲正在梦中,被爷爷叫醒,磨磨蹭蹭不愿意起来。他一听去找老鱼坑刨鱼,不顾棉袄棉裤凉冰冰,“噼里扑娄”穿上,戴了棉帽子,和爷爷一起出去。
父亲一跨出门槛,像钻进冰窟窿里。爷爷让他扛着老镢头,在前边领路。他早忘了梦中的情景,不住揉眼睛,半天也看不清脚下。空中的寒星,撒了一片片苞米粒儿。拿里城家比,边外的冬季天天都是大冰冻。边外人比里城人更怕冷,只有牲畜和鸡鸭鹅狗冻不死。来边外几个月,没听说谁家冻死了鸡鸭鹅狗和大牲畜,放在里城家早死绝了。尿窝的猪被尿冻在地上挣不脱,以为被绑在案上准备挨刀,拼命挣扎嚎叫。家家的猪都尿窝,满屯子的猪拼命嚎叫。
挣脱冰床的猪一身轻松,带一身嘀哩郎当的尿冰块子,满圈跑步取暖,累的呼哧带喘,还像人那样“咳咳咳”地咳嗽。一出屯边,地面“忽悠”摇晃一下,父亲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儿跌个跟头。“卡拉拉”一声闷响像打雷,从脚下响到天边。大地被冻裂了缝,父亲怕掉进裂缝里,小心翼翼往前走。
爷爷回头大声叱喝:“什么东西能吃了你?快点走!”
爷爷的叱喝比严寒更寒冷,比地裂更可怕,父亲磕磕绊绊往前撵。地面上的枯霜一片雪白,父亲眼前一片迷茫。他每吸进一口冷气,进到肚子里变成一块冰。严寒是一把钢锉,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打磨。他眼珠子冻在眼眶上,费点力气才能转动。他鼻子麻木,被严寒削掉了。他一双手捂子变成两只打耗夹子,十根手指头被严寒紧紧夹住,钻心疼痛。他把老镢头倒过来,在身后勾在肩膀上。在里城老家每年冬天,罗锅子三叔去南海底撬疙瘩头,都是这样勾着老镢头。
三叔是罗锅子,勾着镢头走路一样溜道。他不是罗锅子,每走一步,?头把碰一下脚后,磕磕绊绊走不快。他也学三叔把腰躬起来,垂在身后的?头把向上翘起,成了一根僵硬的尾巴。他一边走一边咳嗽,更像个小老头。他的手指头快冻掉了,摘下手捂子夹在胳肢窝里,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袖筒。
他在永宁城私塾念书时先生说,有个穷孩子冬天光脚给财主家放牛,把脚插进牛粪里暖和,后来做了大官。如果在边外,那孩子非把脚冻掉了不可。
爷爷不时停下来,等着父亲磕磕绊绊地跟上来。他想起自己十四岁,已经在王家崴子当把头,把二十个成年长工管的服服帖帖。儿子也十四岁,袖着手罗锅腰勾着老镢头头,和他罗锅子三叔一个模子倒出来,说是他儿子没人不信。
爷爷问:“福子,边外好还是里城家好?”“咳咳咳咳……”父亲一张嘴,一口寒气灌进嗓子。爷爷又问:“白胡子老头领你去老鱼坑,坑边有没有一棵老榆树?”父亲好不容易把咳嗽憋回去,勉强发出声音:“那是做梦……”
爷爷刨根问底:“不是真的,你怎么一身水一身霜、从外面进来?”
父亲早忘的一干二净,为了不挨骂不挨踹,只好违心地说:“好像是有一座老鱼坑,好像坑边是有一棵老榆树,好像是有一个那个什么……”
爷爷顿时信心倍增:“赶紧找到那座老鱼坑和那棵老榆树,你在前面领路。”父亲害怕了,说:“我怕你骂我,刚才编的。”“跟上!妈拉个巴子!”
爷爷大声叱喝。父亲强忍着咳嗽,乖乖到前面领路。
爷爷娇惯、教育孩子的比例是:别让他冻着饿着累着,也别让他闲着。好孩子天涝了知道到地里放水,天旱了知道浇园子,没事拾草拣粪;放下镰刀拿锄头,放下扁担拿扫帚。爷爷说一套做一套,从小到大很少支使父亲干活,养成一个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少爷秧子。等他想教育儿子知道过日子,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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