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墙外,某电影制片厂正在拍摄故事片《祝你幸福》。一辆园林喷水车朝天空喷水,制造暴雨骤降的效果。男、女主人公在冷雨中谈情说爱,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幸福”当来之不易,几个镜头下来,演员浑身哆嗦,不断喝酒取暖。
招待所撤了蚊帐,残余的蚊子把仇恨集中在最后时刻。
第二天,火车八点钟准时出发。我坐在车厢里也像站在甲板上看海景。远方广阔的原野、茂密的森林和错落有致的村落,不断被摇进慢镜头。近处是快镜头,我在一闪即逝的景色和人群中,发现和体验似曾相识的场景和记忆。
下午,火车到达沈阳站。过了太原街往北一拐,到了军区第一招待所。
我和要塞区的两个战友同船共渡同车共行,只是相见不相识。他们谦虚地说:“我们俩只是为你陪考,在复员之前逛一逛省城。”我说:“我的条件太差,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濒危患者,医生和患者都说了不算,只有死神说了算。”
两个人都说:“冲你说的这几句话,比我俩强十倍。据说这次考试只是象征性的,你已经被‘内定’提干,工资从这个月算起。”我连连摇头苦笑:“如果‘内定’淘汰,我倒坚信不疑。”两个人说:“那就等着瞧吧。”
第二天早饭后,考试人员集合,到对面“八一剧场体育馆”对号入座。
我的位置是15排69号,又向外延伸了8个空座位。要是用数字解读:69年我15岁去当小兵,体检落选,又报了8年名才当上兵,不知这些数字是否吉祥。我再一看,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座位、头顶上一块块天花板,都能组成奇妙的数字,让我联想到以前、现在和未来。继续联想,我连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刻夭折,都一目了然了。我闭上眼睛坐在座位上,如同一只等待被宰杀的羔羊。
大家交头接耳,都在谈论那位龚科长。他亲自监考,此时还没露面。
我幻想那些小银针鱼,此时正密密麻麻地围住龚科长唼喋,喋喋不休地提醒:一定要照顾要塞区那个叫董太锋的超龄考生一定要照顾要塞区那个……”
离考试还剩下十分钟,龚科长在几个军官的陪同下,从外面走进来。
他小老头戴眼镜,一身旧军装缀一副不能再旧的领章,足以证明老资格。
全场顿时静悄悄,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栓着一根维系身家性命的细钱,密密麻麻地攥在龚科长手中。他说的每一个字,梅花结一样维系着每个人的命运。
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收受某考生六斤银针鱼的样子。否则他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考场纪律吓唬我,如同一块块砖头压在我的心头。更让我做贼心虚的是,他说有的部队弄虚作假涂改档案,发现一例退回一例,已经退回九例。我们还准备退回一例,保卫部正在用“碳十四”进行测定……完了完了!第十例非我莫属了。我在档案上做过什么手脚,尽管天知地知我知,都瞒不过碳十四。假如龚科长没当场把我赶出考场杀一儆百,肯定是那六斤银针鱼起了作用。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龚科长言之凿凿地说:“有的部队派专人送礼,这回你可送赔了。我们的做法是:一是要按礼物进行减分,直至将人和礼物一并退回原部队。”
我赶紧把脑袋埋到桌子下面,害怕龚科长让人把那袋银针鱼拿出来,喊要塞区的董太锋到前面来,做为反面典型,带着银针鱼被狼狈地驱出考场。
我终于熬过这黑色的几秒钟,想象中的事情都没发生,长长地松了口气。
上午考语文。考语文不如说考常识。我积累丰厚,不答满分也答高分。考作文我也第一个交卷,假如只考作文并按交卷顺序录取,我才敢说“非我莫属”。下午考政治,我一道题都没答错。我虽然没因为那六斤银针鱼被驱离考场,注定要因为银针鱼而被减分。加上政治面貌、年龄超大、涂改档案等种种不利因素,即使我科科考满分,三下五除二也得被减为零分以下,不敢存半丝侥幸。
第二天上午的新闻考试才是关键,也出人意料,听采访录音写一篇消息。我为首长表演打火箭筒,耳朵曾经被震聋。嘈杂的采访录音,仿佛来自唐洼海边靶场,眼前全是白花花的靶标,耳朵里面不断震撼着“嗵”“嗵”的爆炸声。
我束手无策,如同无法驾驭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此时,我骨子里那把锉刀锋芒毕露,顿时有了压舱石。太阳上面的小哥哥,正顺窗帘缝隙投进一线阳光。我十指紧紧地捏住命运的小油绳,向人生的巅峰一分分一寸寸地悬爬。
部队提倡新闻改革,尤其语言要形象生动。
如:“在某部队考核现场,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只见一枚手榴弹划着一道弯弯的弧线,落在六十七米白线上”等等,都是被崇尚的好新闻。
我发挥文学创作的想像力,将在录音机嘈杂声中纪录下来的只言片语,进行补缀虚拟,按要求写出一篇不超过五百字的新闻。下午考“数理化”,那些数字和公式,顿时变成拼命奔逃的野鸡和兔子,还有李大先生的大针管子。我被梦魇缚住手脚,变成了第二个“白卷先生”。我在考场上坐到最后,和跪在法场上等待枪决一样难熬。如果说新闻专业考试是小西山屯,语文、政治、作文等考试是大西山屯,政治面貌、年龄大、“数理化”等,是两屯之间难以逾越的大沙岗子。哪怕那六斤银针鱼复活变成说客,也无法将吴下阿蒙变成唐寅潘安。
考完试,龚科长开会,让逛街的、会战友的考生们按时归队。十天之内,军区向各部队公布被录取的学员名单。他所说的“三天之内走干净”,也做为这次考试的部分成绩。我又犯了疑心病,觉得“干净”两个字只对我一个人而言。“干净”就是“落榜”,更是斩草除根。在龚科长手中,我的那根线被无情掐断。
我漂浮在空中,只等着“啪叽”一声摔进广鹿岛。到了年底,再“嗖”地一声复员回到小西山。六斤银针鱼仍没被退回,虽然希望渺茫,还有幻想。
我恨不能立刻逃离此地,让龚科长退不成银针鱼。假如还有一线希望,只寄托在坚信我已经“内定”的两位战友身上了,还有“工资从这个月算起”。
我漫无边际地在省城大街上往前走,以为这样就能解脱。
伍干事在电话里说:“你考完试千万别回岛,否则回去正好赶上老兵复员。你先回家,十天之后,到警备区尹干事那里听结果。你别对考试报有什么希望,仍要做好复员的心理准备。如果必须复员,我再给你拍加急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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