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记轻叩的回音消散在西厢房潮湿的空气里,仿佛一颗石子沉入深不见底的古井。
霉斑在墙角蔓延,像暗绿色的蛛网,无声地吞噬着木梁腐朽的气息。
指尖触到墙洞边缘时,一股阴冷滑腻的湿气顺着指腹爬上来,令人几欲作呕。
我没有片刻迟疑,将那块尚存余温的怀表严严实实地塞回墙洞,用一团破旧的棉被堵住洞口,压得密不透风。
棉絮蓬松而粗糙,带着陈年尘土与汗渍混合的酸味,我用力压实,耳中听见纤维断裂的细微“噼啪”声——它能最大限度地吸收和混淆信号的精准来源,这是物理常识,也是我此刻唯一能仰仗的盾牌。
周麻子,那个迷信数据的疯子,他的频谱仪再精密,也终究是一台机器。
而机器,只认得冰冷的参数,读不懂人心的诡计。
雨水像是要将整个村庄冲刷干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我的脸上,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风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与枯叶腐烂的甜腻,钻进衣领,贴着脊背滑下,激起一阵战栗。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村东的坟场,泥水溅满了裤腿,每一次抬脚都像从沼泽中拔出断骨,沉重而滞涩。
肺部因剧烈的奔跑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烧红的铁屑。
这里是村子的禁地,生人勿近,死气沉沉,却是此刻我最好的藏身之所。
我熟门熟路地找到第七排,蹲在第三块墓碑后面,这块墓碑属于一个夭折的孩子。
它比其他墓碑小,刚好能为我提供足够的掩护。
我屏住呼吸,冰冷潮湿的花岗岩贴着我的后背,寒意如针,一寸寸刺入骨髓。
指尖无意识地抠进碑底缝隙,触到滑腻的苔藓与湿土,胃里翻涌着压抑的恶心。
时间在雨声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滴雨水敲击墓碑,都像是我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沉重而缓慢,仿佛死神的指节在叩击棺木。
终于,两道刺眼的手电光束撕裂了雨幕,如同两只警惕的眼睛,由远及近,在歪斜的墓碑间扫来扫去。
是周麻子和他的一个守卫。
我将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与墓碑融为一体。
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冷得像裹尸布。
“信号稳定……就在这附近……”周麻子的声音被风雨切割得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胜券在握的得意。
他耳朵上贴着一个黑色的便携接收器,屏幕上闪烁着幽绿色的光,像蛇瞳在暗处窥视。
他停下了脚步,手电光柱精准地定格在我前方不远处的一座空坟上。
他蹲下身,接收器的蜂鸣声变得尖锐而急促,像金属摩擦神经。
他朝守卫点了点头,后者立刻抡起铁锹,狠狠地撬向墓穴的封砖。
泥土和碎石飞溅,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是大地在呻吟。
几下之后,一块松动的墓砖被撬开,露出了下面的一个黑洞。
周麻子将手电探了进去,光柱的尽头,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我昨天黄昏时分,趁着暮色悄悄埋下的诱饵。
周麻子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随即转为一种被戏耍的恼怒。
他伸手将收音机捞了出来,翻来覆去地检查。
就在这一刻,我紧绷的神经达到了极限,那根看不见的弦,断了。
我的金手指,那个能回溯万物记忆的恩赐与诅咒,毫无征兆地失控了。
眼前不再是坟场的雨夜,而是无数撕裂的、破碎的画面洪流。
母亲那条深蓝色围巾上繁复的藤蔓纹路,细致到每一根纱线的起伏,仿佛指尖还能触到那柔软的羊毛;顾昭亭在灶坑前烧纸时,那灰烬盘旋升腾、最终寂灭的轨迹,耳边甚至响起纸页卷曲燃烧的“噼啪”轻响;阿九左肩上那只欲飞的蓝色蝴蝶文身,翅膀上最细微的一点墨迹……这些画面毫无逻辑,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像无数根钢针刺穿着我的太阳穴。
头痛欲裂,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攫住了我。
我死死咬住嘴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却不让痛呼出声。
指尖在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冰凉得如同触碰着坟墓里的尸骨。
我的意识仿佛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体里强行抽离,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周麻子的身影变成了两个、四个……
就在我即将彻底晕厥过去,坠入无边黑暗的刹那,大脑深处某个机制仿佛被触发了。
一段记忆,一段与眼前危机毫无关联的、再日常不过的记忆,被瞬间封锁了。
我“忘记”了今天早上为了以防万一,将老屋备用钥匙藏在了哪个抽屉里。
那个抽屉的位置、那个放钥匙的动作,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念头,都像被橡皮擦干净的铅笔印,消失得无影无踪。
遗忘发生的同时,我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变化。
不是在我身上,而是在周麻子那里。
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他正死死盯着手里的接收器,脸上的表情从恼怒变成了极致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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