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零星被橱窗那种冷峻高级、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所吸引的顾客,怀着好奇或欣赏的心情,鼓起勇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一位看起来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上班族,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悬挂的白衬衫,比划了一下,随即发现那领口的尺寸大得惊人,恐怕能轻松塞进他两个脖子还有富余,肩膀的宽度也远超他的实际尺寸。
一位穿着休闲卫衣的大学生,好奇地摸了摸一件陈列的切斯特菲尔德大衣的袖子,愕然发现其长度如果穿在自己身上,下摆恐怕会直接拖到地面,袖口更是长得能完全覆盖他的手掌。
「すみません…ち、违うようです…」
(抱、抱歉……好像不太合适……)
他们通常都会像是无意间误入了某个不该踏足的、等级过高的神圣领域或私人禁地。脸上带着一丝窘迫和慌乱,小声嘟囔着道歉的话语,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去,甚至不敢多看那位坐在深处、气场比衣服更迫人的店主一眼。
「あの…店主さん…」
(那个……老板……)
终于,有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穿着得体、似乎经济条件尚可的中年男性,或许是真心欣赏那份质感,鼓起比旁人更多的勇气,拿起一条深灰色斜纹领带询问道,
「もう少し…普通のサイズは…ございませんか?」
(有没有……更……普通一点的尺寸?)
世屉从手中那本厚重的《存在与虚无》法文原版书上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之水:
「あります。オーダーメイドも承ります。ただし、オーバーコートやトレンチコートといった当店の主题となる品は、たとえオーダーであれ、背が低すぎると、似合いません。」
(也有,也可以定制。但风衣和大衣这些是本店的主题内容,即使定制,个子太矮的话,也不合适。)
他的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自带一种冰冷而绝对的、让人无法反驳甚至不敢质疑的威压。那并非刻意针对,而是自然流露的本质。
中年男性被他这句话和眼神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愕然,最终看了一眼那橱窗中的几件大衣展品,只觉得它们也在审视着自己。
他最终买下了这条工艺精湛的领带后,就快速地转身离开了,连“告辞”都忘了说。
于是,「世道」衣铺便成了这条日渐商业化、追求价格适中与便利性的街道上一个奇特而孤高的存在。
它安静、高级、充满难以言喻的、近乎物理性的压力,但实际的生意却堪称门可罗雀。
它似乎意图售卖一种名为“权威”与“距离”的无形之物,或仅仅只是展览一些近乎艺术化的着装。
它与周遭追求合群、舒适、便利的日常基调格格不入,如同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碎片,错误地嵌入了此处。
世屉,或者说,神渡准对此毫不在意。营业额的数字于他而言,与窗外的落叶数量并无区别,不具备任何意义。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准时地开着店,如同完成某种自我设定的、带有仪式感的日常程序,维持着“神渡准”这个身份的社会合理性。
他偶尔会透过那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看着外面街道上步履匆匆、身材普遍不那么高大的日本男性上班族或学生们,内心淡漠地思考:
(优先追求合身感与舒适度,而非气场的彰显与存在的扩张……这是此地普遍的社会选择与审美倾向。从生存和融入的角度而言,可以理解。但从美学的丰富性和个体独异性角度来看,未免……单调无趣。)
对他而言,这家店更像是一个设置于人间的、安静的观察站。
观察那些偶尔被吸引、却又被无形的“尺寸”和“氛围”劝退的凡人,他们的犹豫、他们的惊讶、他们的退缩、他们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一切,也是人类复杂行为模式中一个值得记录的侧面。
他放下手中的书,拿起手边一件刚刚亲自监督完工的黑色马甲。
指尖拂过其上细密完美、犹如机械编织的针脚,感受着面料的挺括与韧性,其设计线条带着一种冷峻的几何美感,宛如为中世纪骑士打造的现代主义软甲。
(下一个系列,或许可以尝试在保持剪裁精髓的前提下,融入一些更具差异性的色调,例如深赭石或铁锈红,进一步强调秩序中的多样性这一概念。)
他如此冷静地规划着,全然不顾及这个方向性的思考,可能会让本就已经近乎为零的生意,变得更加绝望。
「世道」衣铺,依旧在它那片自我形成的、寂静而沉重的领域里,等待着那些或许永远也不会真正出现、能够理解并驾驭其灵魂的、身形足够高大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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