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师父那道充满恐惧的指令,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疲惫中彻底浇醒。疲惫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取代,那是对死亡的原始敬畏,对未知力量的彻底屈服。师父,那个在他心中如同山岳般沉稳、无所不能的师父,竟在言语之间流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恐惧!这股恐惧通过冰冷的墨迹,化作一股刺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前一秒还萦绕在身体里的温暖倦意,后一秒便被这股寒意驱散得无影无踪。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胸膛。生理上的疲惫被这极致的惊吓强行驱散,心理上的那点残存的得意与算计,更是在这原始的、纯粹的恐惧面前,被碾得粉碎。
疲惫,那曾让他几乎窒息的沉重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恐惧。这恐惧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敌人或刀剑,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古老的东西——那是刻在所有生灵基因里、对死亡的原始敬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何等脆弱,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易掐灭。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从座椅上弹起,连桌上的茶杯都顾不上扶正,踉跄着冲向房门。他没有去拿任何金银细软,没有去换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只是随手抓起了挂在墙上的“秋水”剑,便像一头受惊的野兽,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他过往辉煌人生的丧钟。
大脑,这个他一向引以为傲、能瞬间推演出无数复杂计谋的精密仪器,此刻却彻底宕机了。一片空白,仿佛被恐惧的浪潮彻底冲刷过,连一个最简单的念头都无法形成。思考?分析?判断?这些他赖以生存的能力,在这一刻全部失灵。然而,就在这思维停滞的瞬间,一种更古老、更原始的力量接管了他的身体——那是求生本能。他的身体仿佛拥有了独立的意志,在“危险”这两个字尚未在脑海中完全成形之前,就已经开始行动。肌肉紧绷,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血液被泵向四肢,为即将到来的逃亡做准备。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是千百万年进化烙印在生命体中的生存法则,比任何深思熟虑都要迅速,都要决绝。
他猛地从那张沉重的紫檀木椅上弹射而起,动作之大,带起一阵劲风,将桌案上那盏尚未喝完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上好龙井茶杯带得“哐当”一声倾倒。碧绿的茶汤迅速在昂贵的紫檀木面上漫延开来,形成一道狼狈的水渍,几片嫩绿的茶叶漂浮其上,像一叶叶即将沉没的小舟。但他对此视若无睹,那杯茶,那价值千金的木案,此刻在他眼中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尘埃。他的双腿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有些发软,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一般,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通往外界的房门。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那扇门,门后,是他唯一的、渺茫的生机。
他冲过墙边那个镶嵌着宝石的百宝箱,里面装满了足以让平常人富甲一方的黄金美玉,他看都没看一眼;他掠过衣柜里那件用天蚕丝织就、轻便无声的夜行衣,那是他无数次行动的伙伴,此刻也失去了意义。在奔逃的途中,他的手臂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向墙上一勾,精准地抓住了那把悬挂在墙上的“秋水”剑。剑鞘冰凉,剑身在他掌中传来熟悉的、微微的震颤,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惊惶。这把剑,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力量的延伸,也是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幻安全感的东西。做完这一切,他再无半分迟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开了那扇厚重的房门。门板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像一头被猎人惊扰、濒临绝境的野兽,眼神中充满了狂乱与绝望,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沉沉夜色之中,瞬间被黑暗吞噬。
那扇被他撞开的沉重木门,在剧烈的晃动中,门轴发出了悠长而尖锐的“吱呀——”一声。这声音在平日里或许只是寻常的噪音,但在此刻这条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却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一道划破夜空的凄厉惨叫。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回荡,经久不息,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地敲击在郑志鹏已经不堪重负的心上。这声音,是他逃离的信号,也是他过往所有辉煌、所有骄傲、所有算计的终结符。它像一声丧钟,为他曾经那个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郑志鹏,敲响了最后的挽歌。从此,那个掌控一切、运筹帷幄的他,已经死在了这间房里;冲入黑夜的,只是一个被恐惧驱赶、亡命天涯的躯壳。
夜风如刀,刮在郑志鹏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内心那团越烧越旺的恐惧之火。他施展全身修为,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在屋顶与巷道间穿梭,向着与郑家大本营完全相反的方向亡命奔逃。在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中,他不断地在识海中向师父发出灵魂的拷问:“师父!到底是谁?我们还有没有活路?告诉我!告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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