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海船的帆影
杭州湾外头，那真是天连水，水连天，蓝汪汪地混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天边，哪是海平线。毒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把底下那片无垠的海面，晒得像滚了一层亮晃晃的金粉，粼光跳跃，直晃得人眼睛发花，不敢久看。这季节，正是东南风当令的时候，风从辽阔的南洋海面上吹过来，带着咸腥，也带着一丝远方岛屿的燥热。顺着这风势，偶尔能从南边海天相接处，望见一两个小黑点，慢吞吞地，像是趴在海面上打盹的甲虫，身后拖着长长的、逐渐消散的白线，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朝着岸边挪过来。那是指着大海吃饭、往来东西的蕃商海船。
钱塘江入海口附近，原先荒凉的水寨边上，新近用毛竹和茅草搭起个四面透风的简陋棚子，门口歪歪扭扭挂了个木牌，上书“市舶司”三个墨迹未干的大字——名头听着挺唬人，像是掌管一海外贸税收的紧要衙门，可眼下里头寒碜得紧，就只有赵普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外带两个刚招来没多久、连算盘珠子都还拨拉得磕磕绊绊、写个字歪歪扭扭的年轻小账房。赵普这会儿正坐在棚子里唯一一张像样的木桌后头，对着桌上一本空荡荡、只写了抬头没几行内容的账册发愁。天气闷热，棚子又不隔热，他额上、鼻尖上的汗珠子，汇成细流，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团湿痕，他也顾不上擦。
“大炎”朝这摊子算是铺开了，可处处都伸手要钱，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北边独松关，庞万春领着兵日夜守着，那是防线，人吃马嚼，一天都不能断，刀枪要磨，箭矢要造，盔甲要修，哪一样不是叮当作响的银子堆出来的？城里马老三主持的天机院，更是吞金兽，整天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好铁、好木料、硫磺、硝石，见天儿地往里搬，那银子花得，赵普看着账本都心惊肉跳。可这钱从哪儿来？地里那点刚见起色的收成，能让百姓糊口、军粮不断炊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哪还有多少余粮能变出现钱来？赵普愁得啊，这几天嘴角都起了燎泡，晚上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钱、钱、钱！
正愁得肠子都快打结的时候，棚子外头传来一阵夹杂着陌生口音的喧哗声。赵普抬头，透过稀疏的茅草缝隙往外看，只见水军头领之一的刘横，领着几个打扮奇特的人朝棚子走来。那几个人皮肤晒得黝黑发亮，高鼻梁，深眼窝，头发卷曲，身上穿着色彩极其鲜艳、花纹繁复的阔袖长袍，看着就与中土人物大不相同。领头的是个身材胖乎乎、面团团带着富态的老蕃商，名叫蒲亚里，是个常年在泉州、广州一带往来，甚至远航南洋的老海狼，会说几句半生不熟、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他这次是壮着胆子，听说杭州换了新主人，改朝换代叫了个“大炎”，据说规矩比前宋官府松快些，赋税也轻，特意让船队绕了点道，过来探探路，碰碰运气。
“赵……赵大人！”蒲亚里操着那生硬的官话，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谦恭笑容，右手按在胸口，行了个他们那边的礼节，“小人……蒲亚里，从三佛齐（今苏门答腊一带）来，带了些……南洋的土产，想和贵宝地……做点小买卖，沾沾贵地的福气。”
赵普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哪是来做小买卖的？这是嗅着味儿，来试探水深水浅的！他赶紧起身，脸上挤出些热情又不失体面的笑容，拱手还礼：“蒲先生远渡重洋，一路辛苦，快请坐，请坐。” 他示意那两个小账房去搬来几个粗糙的竹凳。
双方在闷热的草棚里坐下，蒲亚里便让随从抬上来几个包着铜角的木箱。箱子一打开，棚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郁而奇异的混合香味，有辛辣的，有醇厚的，闻着让人精神一振。箱子里装的是成袋的胡椒、丁香、肉豆蔻，还有用精致小盒盛放的龙涎香，以及几匹色彩斑斓、闪着异样光泽的南洋绸缎，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好货色，都是上好的货色。”赵普拿起一小撮黑褐色的胡椒颗粒，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由衷地赞了一句，这成色比官营货栈里流出来的还好。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不过，蒲先生，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儿……眼下不太平啊。兵荒马乱的，百姓能吃饱穿暖就是头等大事，您这些珍奇之物，好是极好，只怕……一时半会儿，没多少人能消受得起，也卖不上好价钱。”
蒲亚里是老江湖，在海上和各路人物打交道几十年，一听这话音，立刻就明白了。这新朝根基未稳，最需要的不是这些享受的玩意儿，是能立马派上用场，尤其是能用在刀口上的东西！他眼珠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道：“大人既如此说，那……贵地需要什么？只要这海上能寻到的，或是小人商路能触及的，您尽管开口！小人一定尽力去办！”
赵普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放下手中的胡椒，拍了拍沾上些许粉末的手指，目光平静地看着蒲亚里，慢悠悠地，却字字清晰地说道：“我们这儿，倒真缺几样‘土产’。一是硫磺，要上好的，块大的，杂质少的，越多越好；二是硝石，也要纯净的，能提炼出上等火硝的；三是硬木，特别是那种木质沉实细密、坚硬不易开裂、适合做枪杆弓臂或是船材的，比如紫檀、铁力木、乌木这类；若是……若是蒲先生门路广，能弄到些品质上乘的精铁，或者干脆就是打造宝刀利剑的上好镔铁，那……价钱，咱们就好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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