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师傅的鞠躬
废品站深处那间低矮的砖砌平房,此刻被一块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着“辰薇作坊”四个大字的破木板赋予了新的身份。木板挂在门框上,被穿堂的寒风吹得吱呀作响,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微弱却倔强。
屋内,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滴下油来。浓重的金属切削液气味、劣质煤油燃烧的呛人油烟味、还有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汗酸味,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霸道地钻入鼻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投下晃动的、鬼影幢幢的光斑,照亮了这片刚刚诞生的、混乱而充满野心的工业“子宫”。
房间中央,一台用废旧车床底座、手动冲压机和几块锈蚀钢板拼凑起来的“怪物”,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是陆辰和孙大富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从废品堆里淘换、拆解、再野蛮焊接组装成的“万能机床”。它没有铭牌,没有标准,甚至没有稳定的基座,运行时全身的零件都在疯狂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解体。
此刻,这台“万能机床”正被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工装、身材瘦削、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少年操控着。他正是那天晚上在水塔下抱着破收音机、用电流尖啸间接救了林薇一命的“眼镜”。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极其稳定,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臂,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泛着幽蓝光泽、刻着模糊日文的老车刀,在一块粗糙的钢质锁芯毛坯上切削着极其精密的凹槽和弹子孔。每一次进刀,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机床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薇则站在旁边一张用废旧课桌拼成的“工作台”前,台面上铺满了图纸、游标卡尺、锉刀和半成品零件。她弓着腰,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金属,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手中的一个半成品锁体上。她正用一把细小的什锦锉,极其专注地打磨着一个联动杠杆的接触面,动作轻巧而稳定,每一次摩擦都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所有的疲惫、焦虑和之前的绝望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所取代。这里是她的战场,是她的图纸变成现实的地方,是她向赵德柱复仇的第一块基石!不容有失!
陆辰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双臂抱胸,目光如同最挑剔的监工,扫过“万能机床”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颤抖,扫过眼镜那稳定得近乎诡异的手指,最后落在林薇那微微颤抖却无比专注的侧影上。额角那道被洗脚水和寒风反复刺激的伤口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传来阵阵隐痛。他怀里揣着的那份轻飘飘的订单合同,此刻却重逾千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膛。
三天前,他拿着林薇呕心沥血造出的第一把“辰薇牌”双舌联动防盗锁样品,靠着前世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一点“信息差”带来的超前理念,硬是忽悠瘸了镇上那个靠卖廉价挂锁起家、最近正被小偷光顾得焦头烂额的“大发五金店”老板王有财,签下了一份五十把锁的试订单!预付了百分之三十的货款——整整三百块!
这三百块,是他们这个草台班子唯一的启动资金,是孙大富洗刷粪坑耻辱的希望,是捞出老吴的第一块敲门砖,更是悬在陆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王有财撂下话了,三天后提货验货,锁不过关,立刻退货赔钱!一分不能少!
时间,只剩下最后半天了。
“怎么样?”陆辰的声音打破了机床的嘶吼和锉刀的沙沙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薇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锉刀,只是眉头锁得更紧,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干涩:“锁芯配合度……还是差一点。弹簧的弹力系数不稳定……有几片弹子簧片的热处理可能有点问题……受力大了容易变形卡死……”她的语速很快,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的严谨和一丝焦虑。完美主义者的苛刻和现实的粗糙设备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眼镜也停下了手中的车刀,抬起沾满油污的袖子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厚眼镜,淡漠地扫了一眼正在加工的锁芯毛坯:“刀……是好刀。但……这破床子……跳刀。精度……±0.05是极限了。图纸要求……±0.02。”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种社恐者特有的、对社交辞令的省略,却精准地指出了核心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刀工,也架不住机床的先天残疾!
陆辰的心沉了下去。精度不够!这是防盗锁的大忌!一旦锁芯和锁舌配合不顺畅,或者弹子簧片受力变形卡死,轻则用户体验极差,重则直接变成一坨打不开的废铁!王有财那个精明的老狐狸,绝对会以此为借口退货!
“没办法再调了吗?”陆辰走到机床旁,看着那颤抖的刀架和跳动的工件,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镜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厚厚的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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