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将最后一份签批完毕的平反通知书归档,指尖拂过光滑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他轻轻合上厚重的、边角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卷宗夹,一声轻微的“啪嗒”响起在安静的档案室里。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数月来积压在胸腔里的紧张与疲惫尽数呼出。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办公桌一角投下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历时数月,这些受了委屈同志的平反工作,终于在赖局长雷厉风行的支持和党委会的一致通过下,画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他细致地整理好手头所有的汇报材料——厚厚的一沓文件被码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郑重地拿起,准备去向赖局长做一次全面的工作总结。
皮鞋踏在光洁的水泥走廊上,发出沉稳的回响。来到局长办公室那扇厚重、深色的实木门前,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领口,然后抬起手,“笃笃笃”,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里面传来赖局长特有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李成钢推门而入。办公室宽敞明亮,赖局长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手中的红笔在纸页上快速滑动着。听到动静,他头也没抬,只是抬起下巴朝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了一下,简短地说道:“成钢,来了?正好,给分局那些需要平反的同志们手续都办利索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期待。
“是的,赖局。”李成钢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将那份凝结了心血的总结报告恭敬地递过去。纸张边缘的锐利折射着窗外的光线。“所有需要平反同志的组织关系、工作关系恢复手续已经全部办理完毕,相关档案已更新归档。平反通知书也已由我亲自一一送达本人手中,并签收回执。这是整个工作的总结报告,包括详细调查过程的回溯、遇到的主要难点及克服方式、最终结论的论证依据,以及……关于后续类似工作的几点建议。”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踏实感。
赖局长接过报告,厚实的纸张手感很好。他目光扫过封面上工整的标题,赞许地点了点头,眼角细微的纹路舒展了些:“嗯,效率不错。”他放下手中的红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厚的皮椅背上,看向李成钢,“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成钢。这项工作意义重大,牵涉历史,关乎人心,你开了个好头,这个头开得好……”赖局长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肯定。
正当赖局长翻开报告扉页,准备仔细听取李成钢的详细汇报时——
“砰!”似乎是楼下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隐约传来,紧接着,一阵压抑不住的、越来越响的喧哗声像潮水般从走廊尽头涌来,瞬间打破了机关大楼惯有的肃静。那声音里混杂着激动的、拔高的质问声,含糊不清的辩解,还有压抑多年的委屈爆发出来的尖锐。声音的来源,似乎正是位于他们楼下二层的财务科方向。
赖局长翻动报告的手瞬间停住,两道浓眉立刻拧成了一个结。他侧过头,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墙壁看清楚下面的情形。他凝神听了两三秒,那喧闹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猛地转向李成钢,语气瞬间变得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成钢!立刻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机关重地,吵吵嚷嚷,像个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是!”李成钢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椅子腿在地毯上摩擦出轻微声响。他快步走出局长办公室,反手轻轻带上门,将赖局长紧锁的眉头和办公室内的低压隔绝在身后。
越靠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混杂的声浪就越发清晰、刺耳。
“凭什么没有?那我们这些年吃的苦、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
“就是!下放劳动改造,难道那是我们犯法不是?是白干的?!这么多年,工资总要有个说法吧,你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吗?”
“我们现在恢复工作了,这工资待遇怎么算?是按我们当年被打倒前的级别?还是按现在的政策?还是按下放时的生活费标准?!你们财务科总得给个准话吧!”
“躲什么躲?!把你们朱科长叫出来!让他当面给我们解释清楚!”
刚到二楼财务科走廊,就看到门口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七八位满脸通红、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老同志,个个面红耳赤,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他们的衣着诉说着岁月的艰辛,有的袖口磨得发亮,有的裤腿沾着洗不掉的灰渍。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财务科那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小赵干事,小伙子原本还算精神的中山装领口被扯得有些歪斜,此刻他脸上交织着不耐烦和难以掩饰的慌乱,额头沁出汗珠,正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解释:“哎呀,各位老同志,你们别激动啊!政策……政策得慢慢来嘛!这不刚恢复工作……”但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老同志们饱含愤懑的声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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