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前的布告栏前，人头攒动。刚张贴出来的月考成绩榜，像块巨大的磁石，吸住了所有学子的心神。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忐忑、沮丧交织的复杂气息。
谢霄的名字，理所当然地、用最饱满遒劲的墨字，高悬在榜首的位置。后面跟着一个漂亮的“甲上”。
林晏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像只探头探脑的鹅。他懒得从榜首看起，目光直接往最下面几行扫。在“丁下”那栏，他扒拉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看到了自己那两个写得歪歪扭扭、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字——“林晏”。
后面跟着个同样歪扭的“丁下”，红得刺眼。
林晏脸上的好奇瞬间垮了下来，像被戳破的皮球。他撇撇嘴，拨开前面的人，挤到布告栏最前面，一把将自己那张贴在榜尾的卷子扯了下来。
卷子入手，轻飘飘的。上面布满了鲜红的叉叉，像一张张咧开的嘲讽大嘴。墨字写得歪七扭八，还有几处明显的墨团污渍。卷首，夫子用朱笔批了个大大的“丁下”，力透纸背。
林晏捏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卷子，小脸皱成一团，闷闷不乐地挤出人群。抬眼就看到谢霄正站在不远处一株老槐树下，身姿挺拔，手里也拿着自己的卷子，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榜首的“甲上”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强烈的对比让林晏心里那点沮丧瞬间放大了十倍。他捏着卷子，脚步拖沓地蹭了过去。
“谢兄……” 声音蔫蔫的，带着点委屈巴巴的调子。他挨着谢霄的胳膊肘，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脑袋一歪，额头就直接搁在了谢霄那条微凉的靛青衣袖包裹的手臂上。温热的重量压下来，带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沮丧的气息。
谢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林晏把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卷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谢霄那只握着“甲上”卷子的手里。“夫子念的那些‘之乎者也’，跟天书一样……” 他拖长了调子抱怨，脑袋还在谢霄手臂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狗，“我一句都没听懂……脑袋嗡嗡响，全是蜜蜂……喏，你看嘛！”
谢霄被迫接过了那两张卷子。一张整洁、字迹清峻、墨色饱满、朱批“甲上”；另一张……皱巴巴、墨迹污浊、红叉遍布、硕大的“丁下”像耻辱的烙印。
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谢霄的额角，一根细微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林晏那张卷子上。错得离谱的基础释义，前言不搭后语的策论，还有那堪比鬼画符的笔迹……他握着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
窗外，一只不知疲倦的知了正趴在槐树上，扯着嗓子发出单调刺耳的“知了——知了——”，像是在为这场学渣与学神的悲欢做背景音。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林晏的卷子上流淌。
谢霄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无奈。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 他没说安慰的话，只是将林晏那张“丁下”卷子摊开在旁边的石桌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卷首最基础的一道释义题。“这里，”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情绪，“‘学而时习之’的‘时’，非时辰之意，乃‘时常’、‘按时’之意。”
林晏下巴还搁在人家胳膊上，闻言努力抬起眼皮，茫然地看向那行字：“时常？按时？不都一样嘛……” 他嘀咕着，眼皮又开始打架。谢霄清冷的、没什么起伏的讲解声，比夫子的“天书”更像催眠曲。他脑袋一点，一点，最后“咚”地一下，额头轻轻磕在了谢霄的肩膀上。
温热的重量和呼吸瞬间笼罩了谢霄肩头一小片区域。
谢霄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身体僵住，侧过头，看着那颗靠在自己肩上、呼吸渐趋平稳的黑色脑袋，眉头拧成了疙瘩。搁在卷子上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他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压低声音，继续讲解，语速放得更慢，像是在跟自己的耐性做斗争。然而，肩头的重量和那均匀的呼吸，却像无数只小蚂蚁，顺着他的肩膀爬向四肢百骸，挠得他心烦意乱，讲解也变得磕磕绊绊。
……
基础释义勉强讲完，谢霄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硬仗。他捏了捏眉心，准备讲后面更惨不忍睹的策论。
林晏大概是睡了一小觉，稍微精神了点。他揉了揉眼睛，从谢霄肩上抬起头，看着卷子上那些大段大段的空白和歪扭的墨字，脸上毫无愧色，反而眼睛亮亮地看向谢霄，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谢兄，你说……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规矩啊？”他托着腮，一脸真诚的困惑，“像书院里，卯时起，辰时课，走路不能跑，说话不能笑，连吃饭筷子怎么放都有讲究……不累吗？”
谢霄被他这跳跃性的思维问得一怔。这个问题触及了社会结构和文化规范的核心。他沉默了一下，试图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角度解释：“无规矩不成方圆。礼制维系秩序，使人知进退，明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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