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穿过厚重的云层，将连绵的青山和金色的稻田远远抛在脚下。
陆文生靠着舷窗，看着窗外逐渐变得渺小、最终被云海彻底淹没的故土景象，手心微微渗出汗意。
这是一种脱离熟悉环境的、本能的悬浮感。
苏亦承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在座位下方悄悄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
陆文生深吸一口气，回握住他，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窗外无边无际、蔚蓝壮阔的天空。
当飞机降落在海城国际机场，踏上光滑如镜的廊桥，置身于庞大、繁忙、充斥着各种陌生语言和现代化标识的空间时，那种悬浮感骤然变成了实质性的冲击。
灯光亮得晃眼，人流速度快得惊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香水混合的、与金饰村截然不同的气味。
陆文生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略显拘谨的步伐，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适。
苏亦承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简单的行李，另一只手始终与他相握，用身体语言无声地宣告着归属与保护，替他隔开一部分探寻的目光。
来接机的助理是个年轻的姑娘，看到苏亦承紧紧牵着陆文生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收敛了情绪，恭敬地引他们前往停车场。
车子行驶在宽阔的高架路上，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璀璨夺目，却也带着冰冷的距离感。
陆文生沉默地看着，这与他在电影里看到的、苏亦承镜头下充满烟火气的弄堂或是文艺街区完全不同，这是另一个层面的、更具压迫感的“海城”。
苏亦承预定的酒店位于市中心，低调而奢华。
踏入铺着厚地毯、灯光柔和的套房，隔绝了外面的车马喧嚣，陆文生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先休息一下，晚上有个小型的媒体见面会，我们露个面就好，不用紧张。”苏亦承将他按在舒适的沙发上，递给他一杯温水。
陆文生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晚上的见面会安排在一家格调高雅的酒店宴会厅。
苏亦承换上了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打了领带，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完全变回了那个在影视行业里游刃有余的知名导演。
他细心地帮陆文生整理了一下那套新衬衫的领口，动作温柔。
“跟着我就好。”他低声说。
当苏亦承牵着陆文生的手出现在会场时，原本觥筹交错、低声谈笑的人群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惊讶、探究、恍然，以及一些更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闪光灯开始密集地亮起，捕捉着这堪称“重磅”的画面。
苏亦承面色如常，坦然接受着所有的注视，他甚至微微侧身，将陆文生更清晰地纳入镜头范围，握着他的手坚定有力。
他向相熟的媒体和朋友点头致意，介绍陆文生时，语气自然得像是在介绍自己最重要的家人：“这是文生，我电影《归途》的灵感来源，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没有用任何模糊的词汇，直接而郑重。
陆文生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脊，脸上维持着苏亦承教他的、得体的浅笑，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镜头和打量。
他的手心在出汗，但苏亦承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支撑着他。
大多数人都保持了表面的礼貌，送上对电影的祝贺，但对他们的关系，或好奇，或避而不谈。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声音。
一个穿着花哨西装、端着酒杯的中年男人挤了过来，他是某个娱乐周刊的资深记者，以言辞犀利、喜欢挖掘八卦着称。
“苏导，恭喜电影入围啊！”他先是客套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陆文生身上扫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位……陆先生是吧？听说您是来自电影拍摄地的村干部？真是……朴质无华啊。”
他拖长了语调， “苏导这次带着陆先生公开亮相，是打算正式出柜了吗？不知道这对《归途》的票房和评奖，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呢？”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暗示和挑衅，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苏亦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将陆文生往自己身后挡了挡，刚要开口，陆文生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臂，上前了半步。
他看着那个记者，目光沉静，没有愤怒，也没有怯懦，只有一种源自土地和职责的坦荡。
他用带着些许乡音、却字句清晰的普通话回答：
“我和亦承的关系，是我们个人的私事。至于电影，”
他顿了顿，看向苏亦承，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支持，“我相信它的价值，在于它所表达的真实情感和力量，与导演的私生活无关。金饰村欢迎所有真心喜欢它的人，但不欢迎恶意的揣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那是属于一个守护者的底气和尊严。
那记者没料到这个看似“朴质”的村干部会如此镇定且有力地回应，一时语塞。
苏亦承看着陆文生挺拔的背影，看着他为自己、为他们共同的关系挺身而出，心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爱意。
他上前，与陆文生并肩而立，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记者，语气冰冷：
“李记者，我的电影，我和文生的关系，都不需要靠迎合任何人的预期来获得认可。如果贵刊的关注点仅限于此，那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
他语气中的逐客意味明显，那记者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讪讪地走开了。
这个小插曲虽然过去了，但陆文生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海城的繁华之下，隐藏着比金饰村复杂千百倍的人际关系和舆论场。
他握紧了苏亦承的手，感受到他回握的力度。
他不怕。
既然选择了与他同行，那么无论是青山的默许，还是都市的暗流，他都将与他一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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