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是被一种奇异的触感唤醒的。不是床单的柔软,而是某种略带粗糙、带着生命韧性的东西轻轻搔刮着他的脸颊。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几茎嫩绿的青草,正从他卧室的木地板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叶尖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他猛地坐起,环顾四周。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一切都不同了。墙壁上,原本单调的白色乳胶漆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浮现出如同水渍晕开般的、变幻不定的淡彩纹路,像是某种非欧几何的艺术品。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光线似乎变得更加…自由,以一种无法预测的角度洒落,在对面楼的玻璃窗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斑。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没有闻到往常那消毒水般的洁净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生机勃勃的味道——新翻泥土的腥气、某种陌生花朵的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籍和热金属的混合气味。
楼下的景象让他怔在原地。
原本整齐划一的柏油路面,此刻像是活过来的黑色巨蟒,局部拱起、扭曲,裂缝中不仅钻出了青草,甚至开出了几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蓝紫色的小花。一个穿着标准灰色制服的前“互助员”,正蹲在路边,不是修剪,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精致的小镊子,将路面裂缝里长出的齿轮状小蘑菇,一颗颗夹进身边的银盘里,动作虔诚得像在采集珍宝。
社区的广播喇叭没有播放规则,而是断断续续地流淌着一首旋律破碎、时而插入天气预报片段和哲学箴言的电子音乐。更远处,他看到一位老太太,正优雅地沿着自家外墙垂直行走,如同摆脱了重力,她的裙摆在空中飘荡,脸上是一种沉浸于新发现般的专注神情。
幸福里没有毁灭。它被“污染”了,被注入了混乱的、不可预测的、荒诞的…生命。
陈见深深吸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劫后余生的虚脱,目睹奇观的震惊,以及一丝微弱的、对未知未来的期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本烫金的《邻里守则》还在,但当他拿出来时,发现封面的“幸福”二字正在缓慢地变化,笔画扭曲、重组,最终变成了两个他无法理解,但感觉是“混沌”与“可能”含义的怪异符号。翻开内页,大部分文字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些不断变幻的抽象图案和意义不明的短句。
他走出家门,脚步踏在柔软的、长满青草的路面上。一个曾经是“笑脸人”的邻居,正对着一株会随风发出风铃般声响的向日葵,认真地讨论着关于“沉默的颜色”的哲学问题。他看到张经理站在社区中央那个原本用于宣布规则的广场上,他身上的灰色制服变得有些松垮,脸上那标准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茫然。他手中拿着一个不断变换形状的透明立方体,似乎在试图理解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当他的目光与陈见深相遇时,里面没有了冰冷的审视,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认知。
陈见深没有靠近,他知道,他们都需要时间。
他回到家中,打开水龙头,流出的不再是纯净的自来水,而是带着淡淡甜香和七彩光泽的液体。他犹豫了一下,没敢喝。打开电视,屏幕上不再是宣传片,而是不断切换的、光怪陆离的抽象画面,偶尔会定格在某个居民正在进行的怪异行为上,像是实时直播着这个新世界的诞生过程。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妹妹陈见微。
“哥!我到了,在社区门口!天啊……这里……这里跟照片上完全不一样!这……这是什么地方?”妹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愕,但奇异地,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带着一丝……被震撼住的好奇。
陈见深心脏一紧,立刻冲了出去。
社区门口,陈见微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那里,仰着头,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超现实的景象——会变换颜色的楼体,在空中漂浮、重组的水珠,以及那个正在倒立修剪树篱的男人。
“微微!”陈见深跑过去,一把拉住妹妹的手,紧张地审视着她的脸,生怕这荒诞的景象会刺激到她脆弱的神经。
然而,陈见微转过头,眼中虽然充满了困惑,但那股长期笼罩着她的、灰蒙蒙的绝望雾气,似乎被眼前这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景象冲淡了一些。她指着那个倒立修剪的人,声音很轻,带着不可思议:“哥……他……他不累吗?”
陈见深愣了一下,看着妹妹眼中那久违的、属于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光芒,心中一块巨石悄然落地。他摇了摇头,也放轻了声音:“也许……在这里,累不累已经不重要了。”
他接过妹妹的行李,带着她走向自己的单元。一路上,陈见微像个走进童话世界的孩子,不停地小声惊呼。她看到路面裂缝里镶嵌的、如同宝石般的结晶,看到一只皮毛如同星空般闪烁的猫咪优雅地从墙内穿出,又消失在另一面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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