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城的秋日与咸阳截然不同。没有肃杀的西风,只有潮湿的暖意混着海腥气,黏稠地贴在人皮肤上。
陆贾站在南越王宫宫阙前,深吸一口气,整理着略显褶皱的使臣冠服。他身后,十名汉军护卫紧握戟杆,甲胄在湿热空气中凝着细密水珠。
“大汉使臣陆贾,奉天子命,谒见南越王。”通传声在宫门前回荡。
宫门缓缓开启,两列身着秦式甲胄与越人藤甲混编的卫兵。他们的眼神复杂——有的透着秦军老兵特有的锐利与警惕,有的则是越人土着打量外来者的好奇与疏离。
这种混杂本身,就说明了赵佗政权的本质。
陆贾迈步而入,目光快速扫过宫院。宫墙上有新修补的痕迹,墙角处甚至能看到未完全清理的烟熏火燎——不久前这里显然发生过冲突。
几个越人装束的工匠正在修复廊柱上的雕刻,那雕刻风格半秦半越,龙纹与图腾怪异而勉强地交融。
正殿内,赵佗端坐主位。
这位统治南疆近二十年的传奇人物,年近六旬,须发已斑白,但身板依旧挺拔如南岭青松。他未着王袍,只穿一身简朴的秦式深衣,腰间佩剑却是越人风格的青铜短剑。这种刻意的混搭,是他政治姿态的直观体现。
“外臣陆贾,拜见南越王。”陆贾依礼躬身,不卑不亢。
赵佗没有立即让他起身,而是静静打量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陆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赐座。”
侍从搬来坐席,竟是越人惯用的竹编矮凳。陆贾面不改色地坐下——这是试探,看他是否嫌弃越人习俗。
“陆先生此来,是为赵戈做说客?”赵佗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如钟,带着秦将特有的直率。
陆贾微笑:“大王明鉴。外臣奉大汉天子之命,前来与大王共商天下大势,共谋长治久安之策。”
“大汉天子?”赵佗嗤笑。
“几个月前还是将军,如今就称天子了?这天下,换主人换得可真快。”
这话挑衅意味十足。
陆贾身后的汉军护卫手按剑柄,但陆贾只是轻轻摆手,依然从容:“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暴秦无道,天下共讨之。今新朝初立,承天应人,陛下仁德,欲与四方共安太平。”
“好一个共安太平。”
赵佗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那赵戈为何陈兵长江?卢绾、樊哙五万大军虎视眈眈,这是共安太平的姿态?”
“防人之心不可无。”陆贾坦然回应。
“大王您拥兵十万,据岭南险要,汉军若不设防,岂非稚子怀璧行于市?况且,大王不也在番禺集结水军,日夜操练吗?”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殿内气氛骤然紧绷。
良久,赵佗忽然大笑:“好!陆先生快人快语,不像那些酸儒,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绵里藏针。来人,上酒!”
越女侍者端上陶瓮,酒香浓烈扑鼻,是岭南特产的荔枝酒。赵佗亲自为陆贾斟满:“这是越人佳酿,陆先生尝尝。”
陆贾举杯一饮而尽,赞道:“甘醇凛冽,果香绵长,好酒。”
酒过一巡,气氛稍缓。赵佗挥退侍从,只留两名心腹将领在侧,这才转入正题:“陆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赵戈让你来,想要什么?又想给我什么?”
陆贾放下酒杯,正色道:“陛下所求,无非二字:归化。陛下所予,亦二字:王爵。”
“归化?王爵?”
赵佗玩味着这两个词,“怎么个归化法?怎么个王爵法?”
“南越仍由大王治理,世袭罔替,朝廷不派一兵一卒,不设一官一吏。只需上表称臣,岁岁来朝,奉大汉正朔,用汉家礼制。”陆贾缓缓道。
“陛下将正式册封大王为南越武王,赐金印紫绶,享亲王仪制,子孙永镇岭南。”
条件优厚,令人难以置信。殿内两名将领交换眼神,都有心动之色。
但赵佗却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陆先生,你可知我赵佗为何至今不敢称王?”
“愿闻其详。”
赵佗走到殿侧悬挂的南越地图前,手指划过那些山川河流:“始皇帝命我率五十万大军南征百越,血战十年,方定岭南。随我来的将士,大半埋骨异乡。活下来的,扎根于此,娶越女为妻,生儿育女。二十年来,我推秦法,行郡县,教耕种,兴水利,想让这片土地变成第二个关中。”
他转身,眼里流露出复杂之色:“可我失败了。秦法严苛,越人不习;郡县之制,酋长不服;汉越通婚,世代仇怨岂是几十年能化解?如今我麾下,秦军旧部三万,视我为领袖,但他们的子孙已半是越人血统;越人部族军七万,听我号令,只因我能带他们抵挡北方威胁,保住他们的土地习俗。”
“这不是你的失败,”陆贾诚恳道。
“这是开创者的必经之路。您已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好?”
赵佗摇头,“还不够好。所以我不敢称王。因为一旦称王,就必须明确国体——是延续秦制,还是恢复越俗?是重用秦将后裔,还是提拔越人首领?是推行汉化,还是尊重土着?”
他走回主位,声音沉重:“陆先生,你进殿时应该看到了,宫墙上的修补痕迹。三个月前,秦军旧将蒙稷,率部哗变,要求我北上复秦。几乎同时,越人三大酋长联合逼宫,要我驱逐所有汉人,恢复百越自治。我花了两个月,流了无数血,才勉强压下。”
“所以您需要时间。”陆贾敏锐地抓住关键。
赵佗深深看了陆贾一眼:“陆先生看得很透。所以,我暂时不会北上。不是不想,是不能。我的军队一半想打回中原,另一半只想守住家园。我若强行北伐,南越必乱。”
喜欢猎秦请大家收藏:(m.2yq.org)猎秦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