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准备宴会”，让水溶和探春的脑子像是被灌满了浆糊。
但黛玉的命令，在明月岛就是天宪。
整座岛屿，瞬间切换进一种诡异的模式。
一半是地狱。
红莲卫的营地里，士兵们正用油布反复擦拭枪管，空气里是硝石、枪油与汗水混合的铁锈味。那个断臂的西方骑士拄着拐，对着一群士兵嘶吼，逼着他们用新学的格斗术进行高强度对练，每一次木枪的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另一半，却荒诞得像是天堂。
格物院的工厂彻夜不熄，蒸汽巨锤每一次砸落，都让整座山谷为之震颤。
而黛玉府邸的后厨，全岛最好的厨子正对着一堆雪白的乳酪和紫红的葡萄酒发呆，手里拿着黛玉亲手写的菜单——“战斧牛排配黑椒汁”，他连名字都看不懂。
一切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看似平稳，实则蕴藏着崩断前一刻的恐怖张力。
深夜，格物院核心车间。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灼烧后的焦臭。
“嘎吱——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从正在调试的庞大齿轮组核心传来。
紧接着，一蓬黑色的油烟夹杂着金属碎屑，猛地喷射出来。
正在运转的传动装置，瞬间卡死。
整个车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套报废的轴承上。为了它，他们已经熬了十几个通宵。
断臂的钟表匠让，用两种语言咒骂着，仅剩的独臂攥得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那堆废铁，那双能组装世上最精密钟表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只差最后一步。
就差那么一点点。
这声脆响，仿佛也敲碎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那口气。
一个年轻的学徒脱力般蹲下，将满是油污的脸埋进膝盖，肩膀压抑地耸动。
绝望，比冰冷的海水更快地淹没了这里。
黛玉就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她脸上没有表情，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陷入掌心。
所谓的“宴会”，不过是她抛出的一剂强心针。
她才是那个最怕针会失效的人。
她赌上的，是这座岛上万人的性命，是她两世为人，才从命运的泥沼里抠出来的全部希望。
她不能输。
她输不起。
忽然，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厚实披风，不由分说地裹住了她微凉的身体。
水溶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她僵直的肩膀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不似寻常男子的温柔，而像一座山，坚硬，沉稳，带着金戈铁马的气息，强硬地为她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沮丧。
黛玉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抬起头，看向车间里那些被失败击垮的脸孔，沙哑地开口。
“都回去休息。”
让抬起血红的眼睛，嘶吼道：“女士！我们可以……”
“这是命令。”
黛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瞬间压过了车间的嘈杂。
“机器需要冷却。”
她扫过全场。
“人也一样。”
说完，她不再理会众人，拉着水溶的手，转身走向通往顶楼的阶梯。
远离了楼下的油污与喧嚣，当顶楼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时，无垠的星海，瞬间倾泻而下。
巨大的穹顶洞开，一架黄铜望远镜沉默地指向夜空。
房间中央，没有书桌，只有一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地图。
水溶的呼吸，骤然停顿。
那是黛玉亲手绘制的世界地图，比大周最机密的舆图要详细百倍。
大陆的轮廓、海洋的暖流、资源的分布、贸易的航线……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用不同颜色的墨线，精准地标注出来。
站在这幅图前，会让人本能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以及……创造者的伟大。
黛玉走到地图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那片拥挤的、被战争与贫穷反复撕扯的西方大陆。
然后，她的手指停在了那片被标记为“大周”的疆域上。
在整幅地图里，它只占了那么一小块。
水溶看见，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
“我曾经以为，坐上那个位置，就是终点。”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语。
“能报仇，能安身，能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现在才发现，那个笼子，太小了。”
她转过身，面对水溶。
漫天星辉尽数落入她的眼底，那里没有了白日的疲惫与焦虑，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澄澈。
那是一种让水溶心脏都为之紧缩的神采。
“我不要一个王朝。”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我要一个时代。”
“一个工匠的双手，比王公的血脉更高贵；一个学者的思想，比万贯家财更受尊崇的时代。”
“一个我们的船队，航行在七大洋，带去的不仅是丝绸与瓷器，更是文明与秩序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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