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革没有立刻说出判断，而是问道：“秦总，您最近是否对集团具体事务过问得越发细致，甚至事必躬亲？是否感觉手下的人越来越‘不得力’，难以理解您的战略意图？是否在面对新的市场变化时，第一反应是用过去被验证成功的模式去套用，而非重新思考？”
秦远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苦涩：“朱先生慧眼。确实如此。我明知这样不对，却控制不住。总觉得他们做得不够好，不够快。对于新模式，我也研究，但总觉得花里胡哨，不如我们当年那套打法实在。”
“这便是了。”朱革轻轻吐出一口气，“秦总，您听说过《周易》乾卦的‘亢龙有悔’吗？”
“亢龙有悔？”秦远微微一怔，他是理科出身，对传统文化涉猎不深，但到了他这个层次，对这类终极智慧总有所耳闻，“好像听过，是说事物发展到极致，就会转向衰落？”
“可以这么理解，但不止于此。”朱革斟酌着语句，试图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阐述，“龙飞到了九天之上，阳气达到了顶点，无处可去，必然会感到懊悔。这里的‘悔’，不是做错事的后悔，而是一种‘盈满则溢’、‘知进不知退’所带来的必然困境。”
他指着窗外浩瀚的天空：“您就是那条飞至极高的龙。您过去的成功模式、您的认知体系、您的管理方法，构成了托举您飞升的‘阳气’。但如今，这‘阳气’已臻至巅峰，它本身成了您的束缚。您用过去的经验看待现在的问题，用巅峰的视角要求还在攀登的团队，自然会感到格格不入，感到一切都不对劲。您不是失去了能力，而是被自己成功的‘模式’困住了。”
朱革的话，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秦远内心那团模糊不清的郁结。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朱革身上：“请朱先生明示，我该如何……‘有悔’？难道要我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非也。”朱革摇头，“‘有悔’的真谛，并非消极退隐，而是‘知进知退’，是意识到巅峰并非终点，也非唯一。是放下‘我必须永远正确、永远引领’的执念。”
他具体说道：“第一，您需要‘俯察’。不是以董事长的身份去视察，而是真正放下身段，去倾听一线年轻员工的想法，去体验最新的用户产品，甚至去竞争对手那里看看。找回您当年创业时，那种对市场、对用户的‘新鲜感’和‘敬畏心’。”
“第二，学会‘授权’与‘容错’。您的气场太强，模式太成功，已经压制了集团内部的创新活力。试着真正放手，让手下的人去闯，去犯错。他们的‘不完美’，或许正是打破您固有模式、带来新可能性的契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朱革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重新定义‘成功’与‘价值’。企业的市值、市场的占有率，这些是成功的维度，但不是全部。尝试将您的智慧和资源，投入到一些短期内看不到商业回报，但更具社会价值、更符合您内心真正感兴趣的领域，比如基础科研、教育、环保。这并非不务正业，而是为您这条‘亢龙’，寻找新的、可以滋养灵魂的‘云气’。”
朱革没有动用任何玄奥的术法，只是基于对“亢龙有悔”爻辞的深刻理解，结合对秦远气场的洞察，给出了近乎管理学与心理学的建议。但这建议，因为根植于古老的智慧，直指问题的核心，反而具有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秦远沉默了许久，办公室内落针可闻。他脸上的焦躁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开始审视自己这座由成功构建的、辉煌而孤独的巅峰。
“飞龙在天……亢龙有悔……”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中那散射的光芒，似乎开始慢慢收敛，重新凝聚。“我明白了。谢谢朱先生，您今天这番话，价值连城。”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郑重地与朱革握手，然后告辞离开。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那份紧绷到极致的感觉，似乎舒缓了一些。
孙胖子看着秦远离去，长长舒了口气，对朱革道：“好家伙，给这种大佬做心理辅导，压力真大！革子，你行啊，用《周易》给人看企业管理病！”
朱革却没有丝毫轻松，他望着秦远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
帮助秦远看破“亢龙有悔”，何尝不是在警示他自己？
他这条凭借相术一路飞升的“龙”，是否也正在接近自己的“亢龙”之境？那无形的束缚，那对更高“天命”的迷茫，是否也正是“悔”之将至的先声？
助人悟道，亦是自悟。秦远的困境，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前路上可能出现的深渊。他知道，为自己寻找“知进知退”之路，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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