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在车间里那点“小小的英雄”行为，像一阵风，吹过也就散了。生活很快又回到了螺丝与汗水的重复轨道上。但有些种子，一旦埋下，就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
这天上午，线长老周把强子叫到了车间角落的办公室。这间用玻璃隔出来的小房间，是线上管理人员休息和开会的地方，普通工人很少进来。强子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近又做错了什么。
老周坐在简易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份文件，示意强子坐下。
“李强，你来线上也大半年了吧？”老周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嗯，快九个月了。”强子老实地回答。
“嗯。”老周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表现不错。效率一直很稳定，也肯动脑子。上次产线故障，还有前几天振动盘那小问题，你都处理得挺好。”
强子没说话，心里稍微放松了些，看来不是坏事。
“维修部那边，”老周话锋一转，“老李跟我提了几次，说他们那边缺人手，尤其是肯学、有点灵气的年轻人。他觉得你是个苗子，想问问我，愿不愿意放人。”
维修部？
强子心里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维修部，那是他偷偷仰望的地方。那里的人不用像他们一样，被流水线死死地绑在工位上，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他们可以围着机器转，可以拿着图纸和工具，解决各种问题，那里有技术，有他渴望的“更进一步”的空间。
他看着老周，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喉咙有些发干。他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
但老周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当然，这事儿也得看你自己意愿。”老周看着他，眼神锐利，“调去维修部，算是技术岗，长远看肯定比在线上打螺丝有前途。但是，刚开始过去，是学徒，基本工资要比你现在低一截，主要靠师傅带，能拿多少，看你学得怎么样。而且，维修部的活儿杂，累，责任也重，不像线上这么……规律。”
强子沉默了。低一截的基本工资……这意味着他每个月寄回家的钱会减少。家里父母年纪大了，妹妹还在上学，那点钱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而“学徒”、“看学得怎么样”这些不确定的因素，也让他感到不安。在线上，他至少已经是个“效率之星”，收入稳定。
“你回去好好想想，不用急着答复我。”老周似乎看穿了他的纠结，“调岗是大事，关系到你以后的发展。考虑清楚了，再告诉我。”
从办公室出来，强子感觉脚步有些沉重。阳光透过车间高窗照进来，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那把熟悉的电批，却感觉它今天格外沉重。
“嗡——咔！”
“嗡——咔！”
声音依旧，但他的心已经乱了。
中午在食堂，他没什么胃口，机械地扒拉着饭菜。胖子看出他不对劲，凑过来问：“咋了强子？周扒皮又训你了？”
强子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老周找他的事情告诉了胖子。
“我靠！维修部？！”胖子差点跳起来，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赶紧压低声音，“好事啊！那可是技术活！比咱们这打螺丝强到天上去了！你还犹豫啥？”
“工资会降。”强子低声说。
“呃……”胖子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这倒是个问题……不过，强子，眼光得放长远点！你现在是能打，可能打一辈子螺丝吗？学门技术在手上，那才是铁饭碗！以后就是老师傅，吃香喝辣！”
胖子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有道理。可强子肩膀上的担子，比胖子要重。
“我再想想。”强子说。
下午，他一边打着螺丝，一边在心里反复权衡。去维修部，意味着未知，意味着短期内经济上的损失，但也意味着一个可能的、更广阔的将来。留在线上，是熟悉的安稳，是看得见的收入，但也可能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重复。
他想起老李那双沾满油污却异常灵活的手，想起自己那本记录着各种猜想和观察的笔记本，想起自己解决小问题时那种充实的成就感。心底那个渴望“生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下班后，他没有立刻回宿舍，一个人走到厂区后面那块废弃的空地上。这里堆着一些报废的机器和零件，杂草丛生，平时很少有人来。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残骸，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缩影——如果一直停留在原地，或许最终也会像这些机器一样，被磨损，被淘汰。
他想起了父亲送他出来时的话：“出去好好干，学点本事，别像爹一样，一辈子土里刨食。”
“学点本事……”
这四个字，此刻在他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身，朝着宿舍楼走去。他需要找老周，给出他的答案。
这个选择很难，关乎现实，也关乎梦想。但他知道，如果这次因为畏惧眼前的困难而退缩，他可能会后悔一辈子。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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