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部的车间与流水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了流水线那种机械的、永不停歇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塑料和金属的灼热气味,而是浓重的机油、松香以及某种陈旧的、属于金属本身的味道。这里更杂乱,也更“生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仪器、拆开或半拆开的设备、大小不一的工具,分门别类又看似随意地摆放着,像一个个等待被破解的谜题。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技术员或俯身于工作台,或围着一台发出沉闷异响的机器,低声交谈着,手指点着某个部位,神情专注。
强子被领到最里面一个靠窗的工作台前。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师傅正背对着他们,俯身调整着一台示波器,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像坚硬的刷子,深蓝色的工装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肩胛骨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在布料下清晰地耸动着。
“老赵,人给你带来了,新来的学徒,强子。”领路的王工喊了一声。
老赵没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的手极稳,用小起子小心地调节着旋钮,示波器屏幕上那条绿色的光带,随着他的动作,从狂躁的抖动渐渐变得平稳、清晰。强子屏住呼吸,不敢打扰,只觉得那双手,那些冰冷的仪器,在这个老师傅手里,仿佛拥有了温顺的生命。
几分钟后,老赵才直起身,缓缓转过头。他的脸膛是长年累月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特有的那种暗沉色,皱纹像刀刻一样深,尤其是眉心两道竖纹,即便此刻面无表情,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严厉。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目光在强子身上扫过,像探照灯,强子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赵师傅。”强子连忙躬身,紧张地手心有点冒汗。
老赵没应声,走到旁边一个水槽,拿起一块棕黄色的、硬得像石头的肥皂,仔仔细细地搓洗双手,连指甲缝都不放过,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旧毛巾擦干。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到强子面前。
“以前摸过电络铁吗?”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
“没…没有,赵师傅。”强子老实回答。
“扳手、螺丝刀总用过吧?”
“在产线上,只用过流水线配的那一种。”
老赵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皮工具箱,打开。里面分了好几层,铺着绿色的厚绒布,各种规格的螺丝刀、扳手、钳子、镊子,依偎在各自形状的凹槽里,闪烁着保养良好的金属光泽,井然有序,像一支沉默而精锐的小型军队。
“工具,是手艺人的饭碗,也是胆。”老赵拿起一把中等尺寸的十字螺丝刀,平举到强子眼前,“认得它吗?”
“十字螺丝刀。”
“它不只是‘十字螺丝刀’。”老赵的声音没有起伏,“看这里,杆身,标了规格。看刀头,十字的尖端,不能有任何磨损,更不能拿去撬东西,一撬就废。螺丝拧得好不好,先看家伙对不对,手法对不对。”
他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个废弃的电路板,上面有几个固定的螺丝。“你来,把这个拧下来,再装回去。”
强子接过螺丝刀,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以前看维修工的样子,将刀头对准螺丝的十字口,用力往下压,然后旋转。螺丝纹丝不动,刀口却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滑动声,在螺丝帽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强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停下。”老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拿过螺丝刀,另一只手稳稳按住电路板。“手腕要沉,肘为轴,力从肩发,透到指尖。压,不是死压,是‘含’住它。拧,是顺着力道走,感觉里面的螺纹…”
随着他低沉的话音,那枚刚才在强子手里倔强无比的螺丝,此刻仿佛被驯服的野兽,悄无声息地、顺从地旋转出来,整个过程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再来。”老赵把螺丝刀递还给他。
强子定了定神,回想刚才老赵的动作要领,手腕下沉,用心去“含”住那股力道,再次尝试。这一次,螺丝虽然转动得有些滞涩,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但终究是听话地松动了。他一点点把它拧出来,放在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装回去。”
安装似乎顺利一些,但拧到最后一圈时,他习惯性地想再加把力拧紧。
“停!”老赵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感觉到阻力变大了吗?这是到位了。再拧,要么滑丝,要么应力过大,伤到板子。做事,要懂得恰到好处,过犹不及。”
强子怔住,看着那枚看似普通的小螺丝,心里翻腾起巨浪。在流水线上,他只需要重复、快速地拧紧,无数个,永无止境。而在这里,拧一颗螺丝,竟然有这么多学问,这么多需要用心去“感觉”的细微之处。这不仅仅是技术,更像是一种…修行。
一下午,老赵没再让他碰别的设备,只是指着工具箱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工具,一个一个告诉他名称、规格、用途,偶尔会抽考一下。强子拼命地记,感觉脑子比在产线上拧一万个螺丝还要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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