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刁钻。
那辆东方红-38型拖拉机,就像一头骨子就要散了的老牛,喘着粗气,在陕北这片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坡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车厢里,十几个半大孩子缩成一团,一个个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神里满是茫然。
北风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铺面“嗖嗖”地迎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
方俊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怀里死死揣着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如今,放眼望去,除了黄土,还是黄土。连绵的、光秃秃的土塬,被风削出一道道深刻的沟壑,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的皱纹,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天际线。
广阔天地在哪儿?大有作为又从何谈起?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疙瘩,连棵像样的树都瞧不见,怕是撒泡尿,都得被这黄风吹成土坷垃。
“哎,我说哥们儿,”旁边一个京片子口音的小伙儿,叫赵磊,碰了碰方俊的胳膊,努了努嘴,“瞧见没?前面那烟囱冒烟的地儿,估计就是了。咱这下半辈子,可就交代在这黄土疙瘩里了。”
赵磊的话像块石头,砸进了这死水般的沉寂里。车厢角落里,一个叫林婉秋的女同学,再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像是会传染,好几个女同学都跟着抽泣起来,气氛顿时更加悲凉。
“哭,哭啥呀!”一个叫高大鹏的小伙儿,嗓门洪亮,试图打破这压抑的气氛,“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多光荣的事儿啊!都把腰杆挺直了!”
可这话,在这“咣当咣当”的拖拉机车厢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车子终于在一个土坡前停了下来。发动机“突突”了几声,熄了火。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的呜咽声。
车厢挡板“哐”的一声被拉开,一个干瘦的老头,戴着顶黑不溜秋的棉帽子,露出一张被高原日光和寒风雕刻过的脸,沟壑纵横,像极了外面的黄土塬。
“都下来吧,城里来的娃娃们,到家啦!”老头的嗓门像个破锣,带着浓重的口音,听得人半懂不懂。
一个个跳下车,腿都颠麻了。脚一沾地,才发现这黄土软得跟沙子似的,一脚下去,能陷半个脚脖子。
所谓的村口,就是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树皮都裂开了。槐树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男女老少,几十号人,都穿着打着补丁的破棉袄,缩着脖子,揣着手,像看西洋景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群“天外来客”。
那些眼神,有好奇,有麻木,有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
方俊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可身上那件在上海还算时髦的“军装”,在这黑压压的灰棉袄里,却显得那么刺眼,那么格格不入。
“咳咳!”破锣嗓子的老头清了清嗓子,往前站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我,西河大队的大队长,李大栓!欢迎你们,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
带头鼓起了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几下,就停了。村民们的目光,依旧像探照灯一样,在这些新来的年轻人身上扫来扫去。
“往后,你们就是咱西河大队的人了。有啥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都给老子……呃,都给我憋着!城里来的娃娃金贵,可咱这黄土地,不认金贵,只认汗水!听明白了没?”李大栓的话,粗得像地里的石头,硬邦邦的。
知青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吱声。
就在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个子不高,嘴角叼着根干草棍,一身衣服油光锃亮,斜着眼睛打量着这群新来的,目光尤其在那几个女同学身上打转。
“哎哟,大队长,瞧瞧,瞧瞧这城里来的女娃,脸蛋子比雪都白,屁股……嘿嘿……”那人话没说完,就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几个女同学吓得赶紧往后缩,脸都白了。方俊的眉头,一下子就拧成了疙瘩。
李大栓的脸“唰”地就黑了,回头吼道:“王二狗!你个狗日的东西,给老子把嘴闭上!再敢胡咧咧,老子把你舌头割了喂狗!”
那个叫王二狗的,脖子一缩,嬉皮笑脸地吐了嘴里的草棍,却还是拿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女同学身上瞟来瞟去。
一股恶心,夹着一股寒意,涌上方俊的心头。这就是他们要“接受再教育”的“贫下中农”?心里的那点残存的理想主义,像是被这王二狗一口粘痰,给吐在了地上。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嘚嘚嘚……”
一阵清脆的蹄子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僵局。
一辆骡车,赶得飞快,从村里的小路上冲了过来。赶车的是个姑娘,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头上扎着块红头巾,屁股后面甩着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梢随着骡车的颠簸,一甩一甩的,像条活泼的黑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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