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哨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和方俊在坐标纸上划动铅笔的“沙沙”声。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她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方俊就觉得,那份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孤寂和焦躁,似乎……被驱散了许多。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一间密不透风的黑屋子,被悄悄地推开了一扇窗,透进了一丝新鲜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
有时候,她也会主动找一些能让方俊暂时忘却烦恼的话题。
“喂,方大才子,”她会指着远处海面上的一艘缓缓驶过的灰色军舰,用一种请教的语气,轻声问,“你们侦察兵,是不是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型号,上面装了几门炮啊?跟我们医生看病历一样吗?”
方俊就会暂时地,从自己那纠缠不清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会耐心地,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给她讲解不同型号舰艇的区别,讲解如何通过观察它的吃水线、桅杆天线的形状,来判断它的吨位和通讯能力。
“你懂的真多。感觉你脑子里,装了个图书馆。”杨岚会由衷地赞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崇拜的光芒。
这种崇拜,和村里人对“先生”的那种敬畏不同,也和战友们对“笔杆子”的佩服不同。那是一种平等的、建立在相互理解和精神层面欣赏基础上的认可。这让方俊那颗因为情感困扰而变得有些自卑和枯萎的心,得到了一丝极大的、如同甘泉般的慰藉。
他甚至开始有点……期待她的到来。
这天,杨岚又来了。她来的时候,方俊正靠在掩体旁,就着一壶凉水,面无表情地啃着一块硬冷的馒头。
“又啃这个?”杨岚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她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手里那块馒头抢了过去,扔到了一边。然后,把自己带来的一个铝制饭盒,塞到了他手里。
饭盒一打开,一股浓郁的、带着锅气的诱人香气,就飘了出来。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和一盘……色泽金黄、油亮诱人、还撒着翠绿葱花的西红柿炒鸡蛋。
西红柿炒鸡蛋!
方俊看着那盘黄澄澄、油亮亮的炒鸡蛋,整个人都愣住了。
“快吃啊,看什么看?都快凉了。”杨岚把一双干净的筷子塞到他手里,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这是我求了炊事班长老钱半天,又搭上了我半个月的‘白糖指标’,他才偷偷给我开的小灶。你看看你最近瘦的,都快成一根晾衣杆了,得好好补补。”
方俊没有动。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盘菜,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的情绪。
他的思绪,瞬间被这股熟悉的香气,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尘土飞扬的西河大队。他想起了,在他生病、发着高烧,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感觉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那个同样把家里最金贵的、攒了几个月都舍不得吃的鸡蛋,煮熟了,剥好了壳,在深夜里,偷偷塞到他滚烫手心里、那个叫李秀莲的姑娘。
同样是鸡蛋,同样是关怀。
一个,来自那片贫瘠的、他曾经一心想要离开的黄土地。那份爱,质朴,滚烫,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一个,来自眼前这个明媚的、正一点点用她的阳光和温暖,融化他内心坚冰的姑娘。这份情,细腻,聪慧,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这两个身影,在他的脑海里,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重叠、交错,疯狂地撕扯着他。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还是……嫌我做的不好吃?”杨岚看他半天不动,眼神黯淡,有些担心地问。
“没……没有。”方俊终于回过神来,他拿起筷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夹起一块沾满了浓郁汤汁的炒鸡蛋,放进了嘴里。
那味道,很香,很软,带着糖的微甜和恰到好处的咸鲜,是他记忆中,属于“家”的味道。
可他吃在嘴里,却感觉,像是艰难地吞下了一颗布满棱角的玻璃碴子。
他的心里,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冷酷地对自己审判:方俊,你这是在背叛!你忘了高粱地里的誓言了吗?!
可另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却又在虚弱地反驳:她可能,早就已经放弃你了……你还要为了一个幻影,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这顿饭,他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他发现自己的内心,那道原本清晰的、关于忠诚的防线,在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和眼前这盘温暖得令人无法抗拒的西红柿炒鸡蛋的联合“进攻”下,已经……开始出现了第一道,虽微小却致命的裂痕。
他的人生,正在变得越来越“躁动”。
而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无力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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