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没有说话。
他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朝着连部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稳,很慢。
公告栏前,还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看到方俊过来,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哗啦”一下,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那些目光里,不再是羡慕,而是充满了同情、不解和愤怒。
方俊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了那张醒目的红纸黑字上。
他从上往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
终于,在名单的末尾,侦察班那一栏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
——方俊。
那一刻,方俊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冰冷的钳子,狠狠地夹了一下。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诞的寒意。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全世界遗弃的雕像。
“方俊,你来一下。”
教导员李卫东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身后响起。
方俊转过身,默默地跟着教导员,走进了那间他曾经汇报过无数次工作的办公室。
李卫东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示意他坐下。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又压抑的沉默。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不通。”最终,还是李卫东,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这件事,营党支部也讨论了很久。按你的条件,你的战功,提干,是绰绰有余的。”
方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但是……方俊啊,你要知道,部队,不仅仅是战场。”李卫东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档案,推到了方俊面前。
“这是你的档案。很优秀,真的很优秀。但是,这里面,也有一份……从上海你父母原单位,转过来的材料。”
李卫东的声音,压得极低。
“你父亲……在文革期间,因为一些历史问题,受过冲击。虽然现在已经平反了,但是……你知道,这种事情,在政审环节,尤其是提干这种关键的政审环节,影响……是很大的。”
方俊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他父亲,一个正直清高的知识分子,就因为解放前在一家外资洋行工作过,就被打成了“有海外关系”的“准特务”,被批斗,被下放,受尽了折磨。虽然早已恢复了名誉,但那份黑色的档案,却像一个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烙印,跟了他一辈子。
“……组织上,也是综合考虑。”李卫东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觉得,让你回到地方,也许……对你未来的发展,会更好。”
“更好?”
方俊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平静,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令人心寒的讽刺。
他笑了。
他想起了王卫国,那个为了能上前线,不惜用血写战书的农村“混子”。
他又想起了自己,这个根正苗红的城市青年,却因为父辈那点所谓的“历史问题”,连留在部队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何其荒诞!何其可笑!
原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不是你在战场上流了多少血,立了多大功。
而是那几张,你永远也看不到的、写满了别人给你定下“政审”的……薄薄的纸。
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朝着于卫东,敬了一个标准的、却又无比冰冷的军礼。
然后,他转过身,走出了办公室。
……
半个月后,退伍老兵欢送晚会的晚餐,在营部大礼堂举行。
主席台上,拉着“一路顺风”的横幅。台下,所有的退伍老兵,胸前都戴着一朵刺眼的大红花,一言不发地坐着。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和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
方俊就坐在这群人中间。
他胸前的大红花,显得格外讽刺。别人是光荣退伍,而他,是一个“被淘汰”的战斗英雄。
营长赵振声,端着满满一大碗啤酒,走上台。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今天,眼睛却是红的。
“兄弟们!”他举起酒碗,声音嘶哑,“我赵振声,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我只想跟你们说一句!以后,不管你们走到哪,都给老子记住了!你们,曾经是咱们猛虎团炮三营的兵!是上过战场、杀过敌、流过血的爷们儿!这碗酒,我敬你们!祝你们……前程似锦!”
说完,他一仰脖,将一整碗啤酒,灌进了喉咙。
“干!”
在场的,所有的老兵,也都举起了酒碗,眼含热泪,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猫着腰快步跑到教导员李卫东桌前,将一份刚刚接收到的加急电报,递到了教导员李卫东的手里。
李卫东愣了一下,皱着眉,打开了电报。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无比古怪。他看看电报,又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那个沉默不语的方俊。
他拿着电报,快步走到了台上话筒前,清了清嗓子。
“同志们,先静一静!刚刚接到一份,从军区下发的……调令!”
“调令?”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李卫东深吸一口气,举起手里的电报,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高声宣读道:
“兹命令——炮兵团三营侦察排一班班长,方俊同志,即刻停止办理退伍手续!由于军区首长回忆录撰写工作需要,特借调该同志,前往军区政治部,协助工作!限三日内,到岗报到!”
“命令签发单位——XX军区政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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