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闻言,猛地抬起头,胸膛挺得笔直,目视前方。
老将军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赞许。
“嗯……是个好兵的样子。有杀气。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才有的杀气。”他自言自语般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展颜一笑,那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菊花,显得格外慈祥。
“哈哈,莫紧张嘛!小鬼!我又不会吃人!坐,坐下说。”他用那只仅存的右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椅子。
“谢首长!”方俊依旧不敢怠慢,笔直地在椅子边上坐了下来。
“我看了你的档案喽。”老将军从桌上拿起一个硕大的放大镜,费力地看着一份文件,“上海来的知青?读过高中?在南边,还干了一件很漂亮的事情嘛!用信号弹,给自己的炮兵当眼睛,呵呵,这个名堂,有意思!我们那个时候,可没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哦!”
老将军的话匣子,似乎就这么被打开了。
他放下档案,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段战火纷飞的峥嵘岁月。
“想当年哦,我们打仗,哪有你们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咯!大炮?那是稀罕东西!整个军团,都看不到几门!我们手里,就是一把‘汉阳造’,五发子弹,打完了,就跟敌人拼刺刀!拼大刀!实在不行,就抱着炸药包,跟龟儿子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金石之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我跟你说哦,那是一九三四年的事了,过草地!那鬼地方,不是人待的!沼泽地,一脚踩下去,人就没了,连个泡都不冒一个。没吃的,我们就吃草根,吃皮带!皮带啃完了,就抓老鼠吃!那老鼠,比猫还肥哦!哈哈!”
他笑着,可方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的红军战士,在无边无际的、吞噬生命的草地上,是怎样靠着钢铁般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还有长征,爬雪山!那雪山,高得很哦!空气又冷又薄,喘不上气!好多同志,走着走着,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成了一座冰坨坨。我跟你说个我们班里的卫生员,是个女娃子,才十七岁哦,为了把最后一件棉衣,让给一个受伤的同志,自己……就冻死在了路边……”
老将军讲着,浑浊的眼睛里,氤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没有讲任何波澜壮阔的战役,也没有提任何惊天动地的功勋。他讲的,都是一些最琐碎、最卑微的细节。
是沼泽地里吃剩下的老鼠骨头。
是雪山上那个冻成冰坨坨的女卫生员。
是战场上,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那把磨得锃亮的大刀。
可正是这些细节,却比任何史书上的记载,都更具冲击力,都更震撼人心。
方俊坐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将军。
他面对的,是一块从共和国奠基石上,凿下来的“活化石”。
而他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用自己这支笨拙的笔,将这块“活化石”身上,那些刻满了光荣、苦难、牺牲和梦想的纹路,一笔一划地描摹出来,留给后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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