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区大院到上海,隔着千山万水,可方俊感觉,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却像一个幽灵,一路尾随,死死地压在他那只不大的帆布行李包上。吴志刚参谋的话,像一道无形的符咒,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拥挤的闷罐子车厢里,人挤人如同沙丁鱼罐头。他挤在人群中,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从南方的水田阡陌,到长江中下游的鱼米之乡,再到熟悉的沪杭线,那片绿意盎然的田野渐渐被密密麻麻的房屋取代。他的心,也像这列火车一样,一路加速,最终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驶入了上海这个他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
抵达上海站,已经是夜里。站台上人头攒动,蒸汽火车的轰鸣和人群的喧嚣,像一锅煮沸的粥,声浪直冲云霄。他背着行李包,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出车站。一股熟悉的、带着油烟和煤球炉味的上海味道,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台出口处,那两张日夜思念、却又添了许多皱纹的脸。
“阿俊!”
妈妈一声哭喊,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那熟悉的、带着老上海女人特有体香的拥抱,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我的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妈妈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后背,像个找到了失散多年孩子的疯婆子。
爸爸站在一旁,手里提着一个用红丝线绣着领袖字体“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绿色帆布包,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那双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明显的红光。
“爸,妈。”方俊也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近五年了,他第一次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回到家,弄堂口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桂花香。邻居们伸长了脖子,用上海人特有的、带着打量和议论的眼神,看着他。
“哟,方家的阿俊回来了呀!”
“是呀,好久没见咯!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瞧瞧这身军装,多威风!”
这些善意的议论,在他听来,却像针一样扎人。他知道,他们都在打量他,打量他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好学生”,如今却一身风尘地回来,军装上没有提干的“四个兜兜”,也没有随身携带的转业介绍信。他只是苦笑着,默默地跟着父母走进了家门。
家里的陈设,和多年前他插队离开时一模一样。老式的樟木箱,泛着油光的红木餐桌,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老照片。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子熟悉而又温馨的味道。妈妈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面条根根分明,汤头清澈,撒着碧绿的葱花和一小撮酱油,上面两个荷包蛋。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自己的胃,在部队里“亏空”了三年的饥饿,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真实的慰藉。
那几天,方俊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妈妈每天变着法子给他做他爱吃的上海菜,红烧肉、熏鱼、响油鳝丝……一桌子菜,把这几天旅途中被“亏空”的肚子,喂得饱饱的。可他吃在嘴里,却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弄堂里那些穿着时髦、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隔阂感。他想和父母聊聊自己在部队的经历,聊聊南疆的战火,聊聊施斌和王卫国。可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知道,父母是爱他的,是希望他好的。可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炮火,没有黄土地,只有柴米油盐和“体面”的世界。
终于,在他回家的第三天下午,妈妈拉着他,一脸神秘地说:“阿俊啊,你爸上次去工人文化宫看戏,认识了一个老同事。他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在纺织厂当会计。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文化程度也高。她爸妈都是厂里的老干部,家里条件也好,配你,正好。”
方俊的心,猛地一沉。
“妈,我……”他试图拒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妈妈却不管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已经跟你阿姨说好了,明天中午,咱们两家一起,去‘光明邨’吃个饭。你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别穿你那身老土军装了,妈给你买了两身新衣服。”
“阿俊啊,你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对象了。你看看人家王阿姨家的小刚,都结婚抱孩子了!你再不抓紧,黄花菜都凉了。你两个姐姐也都快要出嫁了。”妈妈苦口婆心地劝着,语气里带着一丝焦虑,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老上海家长的霸道。
方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起了在陕北高粱地里,他对李秀莲许下的誓言。想起了王卫国那句“你要是敢欺负她,老子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打断你的狗腿!”
可现在,李秀莲已经嫁给了王卫国,而王卫国,也永远地长眠在了南疆。自己,就像一个被命运抛弃的、无所适从的浮萍。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可一想到自己当初在部队里,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而提干无望,被列入退伍名单时的那种无力感,他心底那点反抗的火苗,瞬间就被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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