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师部大院门口停下的时候,方俊还有点恍惚。
他不是没来过师部,那是他代表他们炮兵团参加全师军事比武来过一次,可是来去匆匆,跟过路的客人一样。那会儿看这栋带个小五角星的灰色三层小楼,感觉就跟天安门似的,威严、神圣,里头走出来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个小文书,走路都带风。
可现在,他兜里揣着一纸调令,站在这栋楼前,心里头却没了半点神圣感,反倒像个头一回进城的泥腿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不自在。
大院里静悄悄的,跟团里那恨不得把地皮都给喊裂开的操场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里听不见番号声、听不见急促的集合哨,只能听见风吹过院里那几棵大槐树时,“哗啦啦”的树叶声,偶尔从某个窗户里,传来几声清脆的打字机声,像啄木鸟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树干。
空气里也没有了硝烟味、汗臭味和泥土的腥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墨水、蜡纸和微微发霉的旧报纸的味道。
方俊提着自己的帆布行李包,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肺里那些属于炮兵三营的火药味儿,正被这种陌生的“墨水味儿”一点点地稀释、冲淡。
“娘的,这地方……真他娘的干净。”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干净,不光是指地面,更是指一种感觉。这里的人,军装笔挺,领口两个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走路不紧不慢,说话和风细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机关干部特有的从容,仿佛天塌下来,他们也能先沏上一杯茶。
方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虽然也被用装满开水的搪瓷缸熨得有棱有角,但袖口和膝盖处,那磨损的痕迹怎么也藏不住。脚上那旧解放军鞋,鞋头还带着点从三营训练场上蹭来的黄泥印子。
他就这么站在师部大院里,感觉自己像一颗拧错了地方的螺丝钉,跟这台精密、干净、运转平缓的“机器”格格不入。
“喂!那个兵,你哪个单位的?在这里发什么愣?”
一声略带威严的呵斥从身后传来。方俊一激灵,猛地转过身,立正、敬礼,动作一气呵成,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反应。
“报告首长!原炮兵团三营战士方俊,前来报到!”
喊出这一嗓子,方俊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大,那股子属于基层连队的“冲”劲儿,在这安静的大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往一碗清水里扔了块石头。
喊话的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干部,四方脸,嘴唇很薄,军装上四个兜兜。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从上到下打量着方俊,眼神像是在用尺子量。
“方俊?”他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皱起,“哦,我想起来了,写那篇《永不褪色的照片》的那个兵?给杨副司令写回忆录的也是你?”
“是,首长。”
“嗯。”中年干部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调令给我看看。”
方俊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调令,双手递了过去。
中年干部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确认了上面的红头和钢印,才把调令还给他,说道:“我叫孙海平,师政治部副主任。你的关系已经转过来了,跟我来吧,先去宣传科把手续办了。”
说完,他转过身就走,步子不大,但频率很快,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咯”的清脆声响。方俊赶紧提着包,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孙海平一句话都没多说,方俊也不敢问,只能闷着头跟。他能感觉到,从窗户里、从走廊上,有不少目光投向自己,带着审视和好奇。他这个从前线下来的战斗兵,突然被提拔成师部机关的宣传干事,这本身就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宣传科在二楼最东头。办公室不大,摆着六张办公桌,擦得锃亮。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四个毛笔大字,下面是一排学习园地的剪报。
办公室里有两个人,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干事,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干事,正在“噼里啪啦”地敲着打字机。
“刘科长,人我给你领来了。”孙海平站在门口,指了指身后的方俊。
那位被称为“刘科长”的老科长闻声抬起头,看到孙海平,赶紧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哎呀,孙主任,您怎么还亲自跑一趟。”他又看向方俊,目光温和了许多,“这就是方俊同志吧?欢迎欢迎!你的那篇文章我可是读了好几遍,写得真好,有感情,有力量!”
“刘科长好。”方俊连忙放下行李,敬了个礼。
“别客气,别客气!以后就是同事了。”刘科长热情地握住方俊的手,上下摇了摇,“我叫刘建国,是宣传科科长。这是咱们科的小马,马驰。其他两位同志下基层蹲点去了,月底才能回。”
那个敲打字机的年轻干事也站了起来,冲方俊腼腆地笑了笑:“方干事好,我叫马驰,以后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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