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俊放轻了脚步,像在侦察排当侦察兵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想先观察,而不是打扰。在机关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说话之前,先看明白人。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个老兵的全貌。他的年纪看起来并不算太大,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但脸上的皮肤,却被海风和烈日侵蚀得如同老树的表皮,粗糙、黝黑,眼角刻满了深刻的鱼尾纹。他的眼神,专注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那眼神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摊开着一沓信纸。信纸的边角已经因为反复的摩挲而变得毛糙发软,纸页也因潮湿的空气而微微有些发皱。
他没有看信,只是偶尔低下头,用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一下信纸,就好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这个画面,有一种奇异的、宁静而又强大的力量,让方俊的心,猛地被触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略带嘶哑的歌声,伴着海风,悠悠地从老兵的嘴里飘了出来。他唱的不是什么雄壮的军歌,而是一首带着浓郁地方口音的小调,曲调简单,甚至有些跑调,但歌声里的那股子思念,却浓得化都化不开。
“……高粱熟来红满天,俺的妹子在地里边。想你想得睡不着呦,咋还不回俺身边……”
歌声里,带着黄土地特有的沙哑和苍凉。
方俊一听这熟悉的腔调,心头一震。这是……陕北的信天游!
“老乡?”方俊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老兵闻声一惊,手忙脚乱地想把膝盖上的信纸收起来,就像个被撞破了秘密的孩子。他猛地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身穿干部服的陌生人,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有些滑稽。
“首……首长好!”他立正、敬礼,动作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
“别紧张,老乡,我也是兵。”方俊笑着回了个礼,他的笑容,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瞬间驱散了老兵的局促。他指了指老兵的脸,学着用纯正的陕北话说道:“你这口音,怕不是米脂就是绥德的吧?”
老兵一听这地道的乡音,眼睛顿时瞪圆了,脸上的紧张迅速被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所取代。
“哎呀!首长你……你也是咱陕北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
“我在西河大队插过队。”方俊一句话,就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西河大队?!”老兵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俺……俺就是西河公社的!离你们大队就隔着一条沟!俺叫石大柱!碎娃娃(小男孩)的时候,还去你们大队偷过苹果哩!”
这戏剧性的重逢,让两个身处天南海北的“老乡”,在这座孤零零的山顶上,找到了最原始的连接点。
石大柱的热情,就像被点燃的柴火堆,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他拉着方俊,非要让他看自己宝贝的那些信。
“首长,不,老乡!你看看,这是俺婆姨(妻子)给俺写的信!她……她不识字,这是找村里有文化的人代写的。”
方俊接过那一沓已经被石大柱的体温捂得温热的信纸。信纸很粗糙,是农村常见的那种草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出自读书人之手,字里行间充满了错别字和涂改的痕迹。
可就是这些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的文字,却像一把小锤子,“咚咚咚”地敲在了方俊的心坎上。
“大柱,你在部队好不?冷不冷?穿得暖不暖?你上次说的风湿膏药,俺托人从县里捎来了,跟信一起给你寄过去,你千万要记得贴。家里你甭惦记,都好着哩。”
“咱家的猪,又下了十一只猪崽,一个个肥咚咚的,可爱得很。俺给你留着那头最大的,等你探亲回来,给你炖酸菜吃。村头的二牛说,等你回来,要跟你好好喝几盅。”
“娃儿想你了。他前几天在墙上,给你画了个大红花,说他爹是解放军,是大英雄。俺问他,长大了想干啥?你猜他说啥?他说,他也想当解放军,跟你一样,保卫国家。听得俺……俺眼泪都下来了。”
信里的内容,全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养猪、种地、孩子的涂鸦……可这些琐事里,却浸透着一个农村妇女对丈夫最深沉、最质朴的牵挂和支持。
没有一句豪言壮语,没有一句高深道理,但字里行间,那股子“你安心在前方站岗,后方有我”的劲儿,却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
方俊捏着信,只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了李秀莲,想起了黄土地上那些淳朴的乡亲。他突然明白了,支撑着石大柱这样成千上万的普通士兵,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默默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空洞的口号,也不是冰冷的命令,而就是远方家里那口热乎的锅灶,是婆姨在灯下缝补的衣裳,是娃儿在墙上画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大红花。
“她……没上过学。”石大柱在一旁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信是请村里有文化的人帮助给写的,但话……都是她一句一句说的。俺每次想家了,就拿出来读一遍,读一遍,心里就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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