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码头的江风裹着铁锈味灌进沈逸风的衣领。
他跟着周伯庸踩过湿滑的青石板,听着苦力的号子撞在货箱上,震得耳朵发疼。
远处小火轮“大达轮船公司”的黑烟飘过来,混着码头上堆成山的桐油桶、丝绸包,像团化不开的雾。
“到了。”周掌柜停在一排朱漆货箱前,锁头挂着“福源钱庄·杭州分行”的铜牌。
他掏出钥匙串,“哗啦”一串响,挑出最大那把插进锁孔。
沈逸风的手心沁出细汗。
这是周掌柜今早突然决定的——说杭州分行急着要五百枚现洋,他得亲自押运,顺便“带小风看看码头上的门道”。
可此刻沈逸风盯着那些货箱,想起昨天在账房翻到的“恒赉钱庄近期现洋流出量激增”报表,后颈泛起凉意。
“阿福,搭把手!”周掌柜喊来码头的工头阿福。
那黑胖男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抡起斧头“哐当”劈开锁头。
货箱盖掀开的瞬间,霉味混着银元的冷香涌出来——箱底铺着油纸,上面码着整整齐齐的袁大头。
“周掌柜,您瞧这成色……”阿福凑过来,手指刚要碰银元,被周伯庸喝止:“别碰!”
周掌柜蹲下来,指尖划过最上面那枚银元。
沈逸风注意到他眉峰微蹙——这是他发现不对时的习惯动作。
“小风。”周伯庸招招手,“你过来听听。”
沈逸风屏住呼吸,俯身将耳朵贴在货箱边。
银元相互碰撞的轻响里,他捕捉到一丝异样——最底层的银元,碰撞声闷得像敲在棉絮上。
“周伯,底层有问题。”他直起身子。
周伯庸没说话,伸手从箱底抽出三枚银元。
第一枚,他用拇指弹了弹——“当啷”声发闷;
第二枚,对着阳光照,龙纹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白;
第三枚,他交给沈逸风:“咬一口。”
沈逸风的牙龈刚碰到银元,酸麻感就窜上来。
他吐在地上,看见浅痕里沾着银漆——和上周阿菊的假龙洋一模一样!
“二十枚。”周伯庸的声音像淬了冰,“从底层往上数第二层,一共少了二十枚真银,换成了涂银漆的铅块。”
阿福的脸“唰”地白了。
他扑过去翻检货箱,最后瘫坐在地上:“周掌柜,我昨儿才封的箱!这帮贼娃子……”
“贼娃子?”周伯庸冷笑,“能神不知鬼不觉换走二十枚真银,还能把铅块涂得跟真银似的——码头上的苦力,有这么大本事?”
他捡起一枚假银,在掌心掂了掂,“重量不对,含铅量至少四成——和恒赉钱庄最近流出的‘瑕疵银’,是一个模子刻的。”
沈逸风想起周掌柜提过的恒赉钱庄——上个月杭州分行来借现洋,被周掌柜以“银根紧张”为由推了。
此刻再看这些假银,他突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盗窃,是恒赉在砸福源的招牌。
“周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抢生意。”周伯庸把假银塞进怀里,“杭州分行的张老板跟恒赉的东家是亲戚。我们压着现洋不借,他们就使阴招——让杭州分行收到假银,怪到我们头上。”
他转身看向江面,小火轮的汽笛声撕开浓雾,“更狠的是,等杭州分行闹起来,巡捕房查过来,我们福源的现洋流水、暗记谱子,都得被人翻个底朝天。”
沈逸风摸着货箱上的铜锁——锁头没被破坏,显然是用了复制的钥匙。
他想起昨天在账房,李先生整理账簿时,有页“恒赉钱庄与三鑫公司资金往来”的纸角翘着,露出半枚樱花印章。
“周伯,要不要报巡捕房?”
“报。”周伯庸从怀里掏出块桂花糖,塞进沈逸风手里,“但先让李先生去杭州分行,就说我们运的银元被调包,要他们写份‘未收到假银’的证词。”
他拍了拍沈逸风的肩,“记住,码头上的银元箱子,装的不是银子,是钱庄的命。你今天能听出假银的闷响,明天就能听出对手的算盘声。”
返程时,小火轮的烟囱喷着黑烟。
沈逸风站在甲板上,看黄浦江的水混着泥沙奔涌。
他摸了摸怀里的假银,齿痕里还沾着银漆——这东西像颗毒瘤,扎在福源的命脉里。
“周伯。”他轻声问,“恒赉钱庄,是不是和高桥的人有关系?”
周伯庸望着远处的陆家嘴,那里正在建的新楼像个钢铁巨人:“上海的钱庄,哪有不沾洋人的?恒赉的东家娶了个日本媳妇,听说常往汇丰银行跑。”
他转头看向沈逸风,眼里有团火,“但福源不会输——因为我们的人,比他们的假银更真。”
黄昏时,两人回到福源钱庄。
周掌柜立刻让李先生拟电报,沈逸风则蹲在账房,对着“恒赉钱庄与三鑫公司资金往来”的账簿发呆。
纸角那枚樱花印章,和他见过的阿菊袖口刺青,竟有七分相似。
窗外传来卖报童子的吆喝:“号外!日本海军陆战队在虹口演习!”
沈逸风攥紧账簿,想起码头上的假银,想起周掌柜说的“对手的算盘声”。
原来这场金融战,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斗——他咬碎的每枚假银,写的每个庄票暗记,都是在给福源的钱庄,筑一道更结实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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