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霓虹灯,比华界多了几分靡靡之色。
“老正兴”菜馆的雕花木窗,将外面的喧嚣隔绝成一幅流动的画卷。暖黄的灯光下,一碟碟精致的本帮菜被端上桌,酱鸭的酱汁在瓷盘里泛着油光,空气里弥漫着黄酒和熟食混合的香气。
沈逸风却没什么胃口。
他坐在周伯庸对面,手里的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米饭。周掌柜今天特意带他来这里,说是“聊点要紧的”,可这“要紧”的气氛,从坐下那一刻起,就压得他喘不过气。
“小风。”
周伯庸端起面前的花雕酒,琥珀色的酒液在他杯中晃动,映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没有看沈逸风,而是轻轻抿了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上个月,码头那批鸦片换军火,账簿在你那儿吧?”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沈逸风的心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筷子上的米饭“啪嗒”一声掉回碗里。那个深夜,那个阴森的仓库,那本记录着“五百箱鸦片换两百支步枪”的油腻账簿……所有被尘封的画面,瞬间清晰如昨。
他以为那只是周掌柜商业运作的一部分,是福源在乱世中求生的一种方式。他从未深究,也下意识地不去深究。
可现在,周掌庸主动提起,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一笔寻常的茶叶生意,这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沈逸风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账簿,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那本账簿,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手臂发麻。
周伯庸接过账簿,看也没看,随手放在桌上。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那行沈逸风最熟悉的字迹:“五百箱鸦片,换两百支步枪。”
“这是青帮杜先生的意思。”周伯庸终于抬起眼,浑浊的目光里,是一种沈逸风从未见过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咱们福源,只是个中间人,赚个辛苦钱,替他们洗白而已。”
“杜先生……”沈逸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是……是青帮的杜月笙杜先生?”
上海滩谁不知道,杜月笙是青帮的龙头,黑白两道通吃,手眼通天。他竟然……
“不然你以为是哪个杜先生?”周伯庸冷笑一声,给自己又斟了杯酒,“能调动码头的苦力,能打通军火商的路子,能让法租界的巡捕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福源,不过是他们庞大机器上,一颗还算顺手的螺丝钉。”
沈逸风彻底僵住了。
他一直以为,周掌柜和恒赉、和高桥的周旋,是商战,是金融博弈。可现在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一个巨大的、沾满血腥的棋盘上。
福源的钱,不仅沾着假币的铜臭,更沾着鸦片的毒汁和军火的铁血。
“周伯……”他艰涩地开口,手指紧紧攥着桌沿,指节泛白,“可这……这等于资敌!我们……我们在帮青帮武装自己!”
“资敌?”周伯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浑然不觉,“小风,你还是太天真。在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只有绝对的生存。”
他伸手,用指尖蘸了点桌上的酒水,在光洁的桌面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字:“杜先生”。
“这个人,你要记住。”周伯庸的声音,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他能在法国人、日本人、北洋军阀之间左右逢源,靠的不是拳头,是人心。他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一口饭吃,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一条活路。所以,那些人为他卖命,心甘情愿。”
他又在旁边写下了“福源”二字。
“我们呢?我们给那些在夹缝里求生的小钱庄、小商行一条活路。我们帮他们洗钱,帮他们周转,让他们在高桥和恒赉的夹击下,不至于立刻破产倒闭。所以,他们把我们当成菩萨。”
沈逸风怔怔地看着桌面上的水渍,那两个字,像两道深深的烙印。
他终于明白了。福源,不是什么金融卫士,也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它是一个在灰色地带游走的掮客,用金钱和规则,维系着一小片属于他们的、岌岌可危的生存空间。
“那……那我们做的这一切……”
“没有对错。”周伯庸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只有立场。我们站在哪边,哪边就是对的。今天,我们站在杜先生这边,帮他周转军火,就是在为自己的将来,铺一条路。”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沈逸风的眼睛:“小风,你害怕了?”
沈逸风没有回答。
他怕吗?
是的,他怕。怕自己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怕自己守护的银元,最终变成了射向同胞的子弹。这种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
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和一种被卷入深渊的无力感。他曾以为自己在学习守护一座城市的金融命脉,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更血腥的战争,添砖加瓦。
周伯庸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沈逸风的肩膀。
“想通了?”
沈逸风茫然地抬起头。
“想通了就好。”周伯庸拿起那本账簿,小心翼翼地重新用油布包好,放回沈逸风手里,“这东西,你收好了。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货单’。福源要生存,就得在刀尖上跳舞。”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一样。要么,就退出。要么,就把你的手,洗干净。”
沈逸风低头看着手里的油布包,那里面包裹的,不仅仅是几张发黄的纸,更是整个上海滩的血雨腥风,和一份沉甸甸的、他无法拒绝的宿命。
他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想要撕碎这一切,又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做一个单纯的、只和银元账簿打交道的学徒了。
他被推进了染缸,从此,再也洗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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