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泥沙监测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博士,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数据:“……年均淤积量约1.6亿吨,略超初设模型预测值。主要淤积区域集中在库尾段,导致河床抬高,对上游港口和防洪有一定影响。我们正在试验‘蓄清排浑’、机械清淤等多种方式……”
周远打断他:“略超?超了多少?模型偏差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来沙量预估错误,还是水流动力条件模拟失真?‘蓄清排浑’在特大洪水年来临时,调度灵活性到底有多大?对下游生态补水的影响量化评估做了吗?”
一连串专业而尖锐的问题让年轻博士有些措手不及,额角微微见汗。他显然更习惯照本宣科。
周远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是质疑你们的工作。我只是想知道,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这个系统可能会出现多大偏差?如果我们未来的电站,来沙量更大,库容相对更小,这个问题会不会变得致命?”
年轻博士怔了怔,陷入沉思,然后老实回答:“周总,您问的这些……有些我们还在研究,有些……确实存在不确定性。”
周远点点头,没再追问。他走到船边,看着浑浊的江水。泥沙,是河流的血液,也是水库的寿衣。如何与泥沙共处,是每一个水坝工程师永恒的课题。三峡的教训是,即使是最先进的模型,在面对自然复杂的变量时,依然会显得稚嫩。
移民新村建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台地上,白墙灰瓦,整齐划一,篮球场、卫生所、小超市一应俱全。表面看,比他们原来沿江而居、时常受洪水威胁的老村子强了太多。
接待他们的是当地的移民干部,一位姓王的乡镇书记,满脸疲惫,但努力挤出热情的笑容,介绍着政府的扶持政策,移民的就业情况,人均收入的增长数字。
周远听着,不时点头,但目光却扫过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他们眼神空洞地望着长江的方向;扫过那些虽然干净却缺乏生机活力的街道;扫过新村边缘那片明显贫瘠、产出有限的坡地。
他随机走进一户人家。男主人外出打工了,只有女主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家。女人很拘谨,问什么答什么,都是“感谢政府”“生活好了”。但周远注意到,堂屋的墙上,挂着一幅用镜框精心装裱的老照片,是淹没前的老村子,依山傍水,炊烟袅袅。
“还想原来的家吗?”周远轻声问。
女人愣了一下,眼圈微微有些红,搓着衣角,半天,才低声说:“房子是新的好……就是,就是没地方洗衣服了,原来的江边,有老大一块石板……”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宏大的叙事和光鲜的数据。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座房子、几亩田,还有一种沿袭了千百年的生活方式,一种与江河紧密相连的文化脉络和情感寄托。这种损失,无法用金钱完全补偿。
王书记在一旁有些尴尬,想解释什么。周远摆摆手。
他又去看了为安置移民而新建的果园和养殖场。技术员介绍着引进的新品种,计算着预期的收益。但周远看到的是稀疏的果苗,以及因为水土不服而显得有些病恹恹的家畜。
“长效补偿机制落实得怎么样?”周远问王书记。
王书记叹了口气:“钱是按期发了,但光发钱不是办法啊。年轻人能出去打工,老人怎么办?技能培训搞了,但效果……哎,背井离乡,心气散了,重新扎根难啊。产业培育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愁得很。”
离开移民村时,天色已晚。周远的心情比看到滑坡体时更加沉重。技术难题总有办法攻克,但人心的失落、社会的重构,是比混凝土和钢筋更难以浇筑成型的。
晚上,在招待所昏暗的灯光下,李文对着电脑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的数据,眉头紧锁。 “周总,三峡电站机组的振动数据,有异常波动,虽然很轻微,但频率很有规律,像是在某个特定负荷区间产生了共振,但原设计里没有这个……” “还有,生态流量下泄的数据,理论上满足了最低要求,但和下游几个断面实际监测到的水量、水温数据对不上,存在误差,丰水期和枯水期误差模式还不一样……” 周远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些跳动的曲线和数字,眼神深邃。 “记下来。所有异常,所有误差,所有‘理论上’和‘实际上’对不上的地方,都记下来。”他缓缓道,“这些,就是未来雅江工程必须要回答、必须要解决的风险点。一个都不能放过。”
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去拜访一位隐退已久的三峡工程元老,顾院士。老先生年过八旬,住在坝区一个僻静的院子里,深居简出,几乎不再见客。周远是通过私人关系,才得以登门。
顾院士的客厅很简单,堆满了书和图纸。他精神还不错,看到周远,似乎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会来。”老人声音沙哑,却带着看透世事的清明,“要去碰雅鲁藏布江那块硬骨头了?” 周远恭敬地点头:“来向老师请教。三峡之后,我们最该记住什么?最该避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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