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淡冲和，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追忆往事，但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都隐藏着无数的波澜壮阔、凶险危机与岁月的重量。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又似有意地掠过桑吉身后的药筐，语气变得庄重而深沉：“金佛，乃天下气运所钟，乾坤至宝，圣主必得之物，关系社稷安稳，苍生福祉，江山永固。小友一路舍生忘死，艰难护持，其心可嘉，其勇可佩，贫道亦深感敬佩。然，天命在明，太祖皇帝乃真龙出世，应天承运，混一寰宇，结束乱世，正需此宝镇国佑民，护持华夏正统。小友亦是修行之人，明理通达，当放眼四海八荒，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大，以明君圣主为尊，顺应天命大势。我道家亦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天道，方合至理，此乃自然无为之大义。”
他言辞恳切，语重心长，既点明朱元璋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占据大义名分，又将金佛归属拔高到天下苍生福祉的宏大层面，最后巧妙地引归于道家顺应自然、法天象地的核心思想，可谓软硬兼施，情理并茂，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若小友能明晓大义，愿留下此佛，贫道可在此以龙虎山天师道声誉担保，不仅你二人性命无忧，更可即刻奏明圣上，为小友在这五台圣境敕建梵宫宝刹，封号尊荣，享一世清净富贵，不受世俗打扰，继续精研佛法，修持无上正道，岂不胜过如今这颠沛流离，餐风露宿，朝不保夕？望小友慎思之，明断之。”
然而，桑吉早已非昔日那个漠北宫廷中略显稚嫩的年轻僧人。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无数坎坷磨难，所见证的惨烈牺牲与无言守护，所聆听的各位大师的教诲，早已将他的心智锤炼得如同金刚般坚定。他脑海中清晰地闪过索南上师传授武功心法时那严厉又慈爱的谆谆教诲，闪过张真人口中“持心守正，砥砺前行”的八字箴言，闪过鸠摩罗什寺戒空大师阐述万物性空、慈悲渡世的佛教真谛，更想起清虚子道长那看似超然物外、却蕴含深意的点拨：“佛道虽殊途，同向慈悲行。”… … 一幕幕情景，历历在目，如同昨日。
他目光清澈、平静而坚定地迎向张玄素那深邃的眼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敲，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智慧：“真人所言，苍生天下，天命所归，看似宏大，立意深远，然细究之下，仍落于‘拥有’与‘掌控’之相，执着于‘器物’之用。然则，佛法真谛，首重破执，明心见性。晚辈护佑此佛，一路艰辛，非为权情名利，亦非固执己见、一念孤行。金佛乃除邪驱魔、彰显无上智慧、利益十方众生之象征，而非争权夺利、巩固一家一姓之权柄的工具。其力虽宏，其用在我心，在其象征之义，而非其金铜之体。依我佛缘起性空之根本教义，万物缘起而生，性空而无自性，聚散无常，如梦如幻。金佛属于谁，并非取决于世间强权争夺，亦非取决于天命所归之虚言，而是取决于谁真正理解其蕴含的慈悲与智慧之本意，谁能以其象征之力引导众生向善、破除迷障、离苦得乐，而非用于巩固一朝一代之权柄。真人乃玄门高士，得道之人，本应‘心无所住’，‘于相离相’，‘不为物役’，超然物外，逍遥于天地之间，何以今日却深陷这‘拥有’之俗念，为此身外之物，劳心费力，布网设伏，乃至不惜兵戈相向？岂不有违道家自然无为、清静逍遥之根本宗旨？岂非已将此‘物’看得比‘道’更重？”
桑吉的回应，并未直接否定明朝的正统或朱元璋的地位，而是从更高的佛法理念出发，直指本质，指出金佛的真正意义在于其象征意义和利益众生的功能，而非实物归属，并一针见血地点出张玄素如今的行为与其所修持的道家根本追求之间存在的深刻悖论。
张玄素闻言，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光芒，其中有惊讶，有欣赏，有惋惜，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桑吉的话语，又像是在与自己内心的某种信念做最后的确认。最终，他缓缓放下茶杯，那茶杯与石桌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
“小友慧根深种，辩才无碍，于佛法见解已臻精微，贫道佩服。”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丝淡淡的怅然，“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之所言，是出世间的理想，是究竟涅盘的彼岸智慧；吾之所行，是入世间的责任，是辅国安民、护持纲常的此岸担当。太祖皇帝欲以此宝定鼎江山，护佑万民，开太平盛世，此亦是大慈悲，大功德，岂能简单以‘执着’论之？理念虽异，其发心或许亦有相通之处。然，世间金佛，唯有其一。”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道袍仿佛被无形之气充盈，无风自动，一股渊渟岳峙般、浩瀚磅礴的强大气场缓缓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笼罩了整个平台，连呼啸的山风似乎都为之一滞。“既然言语机锋无法说服小友，道理难明，那贫道也只能……行此下策，请小友留下金佛了。此地清静，远隔尘嚣，正好了却你我佛道两教，延续数十年的这番因果宿缘。”
他话音一落，身边那两位一直沉默如雕塑的年轻道士同时踏前一步，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实质的剑锋，周身气机勃发，如同两张拉满的强弓，瞬间死死锁定了桑吉和阿娜尔，大战一触即发！
桑吉也缓缓站起身，将阿娜尔牢牢护在身后，体内那经过索南上师锤炼、一路奔波中愈发精纯的内力暗自急速运转，周身的疲惫与伤痛仿佛被这股决绝的战意暂时压下。他知道，最终的决战，无可避免了。栈道之险未能阻挡他们的脚步，禅诗之悟未能点化对方的执念，佛道之辩未能达成一致的理解，那么，最终，也只能诉诸于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来决定这尊牵扯了无数人命运、象征着智慧与力量的金佛之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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