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菌人棚屋墙壁上,那张由活菌丝绘制而成的“侵蚀图谱”,如同一道冰冷的判决,将所有的脉络最终指向了“翰渊阁”——指向了阿檐在这人间唯一的锚点与牢笼。那种被无形之网牢牢锁定的感觉,如同湿透的棉被,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他需要离开那里,需要到一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黄昏时分,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津港城边缘的江边。
这里的空气略微清爽一些,混杂着江水的腥气、淤泥的土味和远处码头传来的、隐约的机油味。浑浊的江水缓慢地向东流淌,水面反射着西边天空残留的、暗淡的橘红色余晖。几艘破旧的渔船歪斜地搁浅在泥滩上,船底附着着厚厚的黑色贝类残壳。远处,新建的跨江大桥上,车流的灯光已经连成了一条移动的、明亮的带子,与这边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江堤下,一片长满芦苇和杂草的滩涂上,一个身影正在缓慢地移动着。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后背佝偻得厉害。他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用破旧帆布缝制而成的袋子,正低着头,在滩涂上的垃圾堆里仔细地翻捡着。塑料瓶、烂木板、被江水泡得发白变形的泡沫箱……他偶尔会捡起一个易拉罐,费力地用脚踩扁,然后塞进身后的大袋子里。
阿檐默默地站在江堤上,看着。老人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长期重复单一劳动所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节奏感。
就在这时。
老人停下了手里的活。他直起一点腰(尽管依旧佝偻),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件东西。
不是吃的,也不是工具。
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锈迹斑斑的铁片。看形状,像是从某个废弃的铁桶或机器上拆下来的。
老人走到一个半埋在淤泥里的、空了的巨大铁皮油桶前,缓缓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坑洼不平的桶壁。
然后,他抬起手,用那块锈铁片,开始敲击铁桶裸露在外的桶壁。
铛…… 铛铛…… 铛—— 铛……
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些沉闷、沙哑,带着铁锈摩擦的质感。
但这节奏……
却异常的复杂!
并非胡乱的敲打。而是一种有着明确章法的、起伏跌宕的韵律!时而急促,如同暴雨敲打屋檐;时而舒缓,仿佛潮水轻轻拍岸;时而又会出现几个连续的、极其短暂的顿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流中艰难地转折。
这节奏里,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的苍凉感。仿佛一个失去了声音的人,在用这种方式,诉说着一段极其漫长的、关于流逝与遗忘的故事。
阿檐怔怔地听着。
他感到自己那颗被焦虑和恐惧填满的心,在这单调却深邃的敲击声中,竟然奇迹般地稍稍平静了一丝。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略带点尖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呀!是石头爷爷!”
阿檐回头,看到铜铃儿——那个在夜市摆“房子格”的小女孩——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芝麻烧饼,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江滩上的老人。
“你认识他?”阿檐问。
“嗯!”铜铃儿用力点头,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就住在那边桥洞底下。不会说话,大家都叫他‘哑巴石头’。”
她三下两下把烧饼塞进嘴里,用手背擦了擦嘴,凑近阿檐,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感,说:
“我奶奶说,石头爷爷敲的这个,不是随便敲的!”
“是什么?”
“是歌!”铜铃儿的眼睛更亮了,“是‘石头爷爷生病以前,听过的、最大最大的那条水’的歌!”
最大最大的那条水的歌?
阿檐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再次凝神,仔细倾听那铁片敲击铁桶发出的沉闷节奏。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用耳朵听。
他调动起自己那微弱的、对无形之物的感知力,尝试着去“捕捉”那节奏背后的东西。
渐渐地。
他“听”到了更多!
那每一声敲击,似乎都不仅仅是声音。它们在空气中荡开的波纹,与脚下这片土地深处的某种极其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互动!
那种“嗡鸣”,阿檐很熟悉!
正是“定脉针”打入地脉之后,所引发的、那种扭曲的、令人不适的地底噪音!它是一种持续的、单调的、压抑的背景音,如同一台巨大的、永远无法关机的故障机器,在地底深处发出的哀嚎!
而老人敲击出的节奏……
竟然在与这种“地底嗡鸣”进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对抗!
不是粗暴的打断。
而是一种精妙的、仿佛拥有自身生命律动的节奏,在不断地切入、穿插、干扰着那种单调的嗡鸣!
就像……就像一首古老的、充满变化的河流之歌,在试图冲刷、瓦解一台生锈的机器发出的、死板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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