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天空,尤其是在这个莱纳河畔缓慢流淌的初秋午后,总像是被一层洗刷过无数次的、极薄的铅灰色玻璃笼罩着。光线透过这层玻璃,失去了所有锐利与热情,只剩下一种弥散、清冷的辉光,均匀地洒向大地,也漫进一栋孤零零矗立在几棵老橡树下的宅邸的窗户里。
这宅邸不小,带着一种曾经显赫、如今却难掩落寞的庄重。石墙爬满了深色的藤蔓,叶片已开始泛黄、卷曲,透着一股与季节相符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宅子内部,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图书馆,或是一座秩序井然的坟墓。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干涸墨水和抛光木材混合的气味,一种知识特有的、清冷而略带苦涩的芬芳。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厚重的地毯吞噬了脚步声,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将外界的声音与过分明亮的光线都隔绝在外。每一件家具——那些深色的橡木书柜、高背椅、堆满书籍和手稿的写字台——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任何微小的挪动都会破坏某种神圣的规则。这种整洁与秩序,并非源于鲜活生命的打理,而更像是一种缺乏生气的、博物馆式的陈列,透着一股刻骨的清冷。
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中,唯一能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是壁炉台上那座镀金钟摆缓慢而固执的摆动,以及窗边那个倚在巨大扶手椅里的纤细身影。
艾莎·黎曼。
她看起来像是一尊被无意间遗落在这庞大书斋里的东方瓷器,精致,易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迸裂成无数碎片。年仅十岁的她,身形异常瘦小,裹在一条过厚的、深灰色的羊毛披肩里,更显得楚楚可怜。她的肌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薄得透明,以至于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脸上时,似乎能隐约窥见其下淡青色的、细弱如枝的血管。这种白,并非珍珠般的莹润,而是更像久埋地下、未经阳光照射的初雪,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脆弱感。
她的脸庞很小,下巴尖尖的,衬得那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那是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颜色浓郁得近乎黑色,如同两潭深秋的寒潭。平日里,当它们漫无目的地扫过熟悉得令人窒息的房间、窗外一成不变的橡树树冠、或是老女仆汉娜那张刻板的脸时,眼底总氤氲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疏离。那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仿佛她已经在这沉闷的宅邸里度过了几个世纪,对周遭的一切早已失去了所有好奇。
此刻,她的一只纤细得几乎只剩骨骼的手,正无意识地搭在一本摊开的、厚重而古老的拉丁文典籍上。书页泛黄,边缘卷起,密密麻麻的字母对她来说,还只是一群陌生而僵硬的符号。她的视线投向窗外,看着一片橡树叶在微风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她的呼吸很轻,很浅,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似乎连呼吸这件最基本的事情,对她虚弱的身体来说,都是一项需要谨慎分配力气的劳作。
“艾莎小姐。”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音调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老女仆汉娜像一尊移动的雕像般出现在房间门口。她身材高大挺拔,灰色的头发梳成一个紧紧的小圆髻,纹丝不乱,身上的黑色长裙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她是这座宅邸秩序最忠实的维护者,自从艾莎的母亲几个月前因肺病撒手人寰后,她便成了艾莎唯一的监护人。汉娜是尽责的,无可指摘的尽责。她确保艾莎按时进食那些寡淡无味的营养餐点,按时服用苦涩的药水,按时在空气流通但绝不寒冷的房间里进行短暂的散步。但她所有的照顾,都像执行一套严谨的程序,缺乏温度,更像是在维护一件珍贵的、却并不十分理解的物品。
“该喝药了。”汉娜端着一个白瓷小碗,走到艾莎身边,碗里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味。
艾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看了汉娜一眼,又很快垂下去,长长的、如同蝶翼般脆弱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张开了缺乏血色的嘴唇。顺从,是她学会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最省力的方式。
药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她细微地蹙了蹙眉,但依旧安静地吞咽下去。汉娜满意地看着空碗,用一块雪白的亚麻布巾仔细擦了擦艾莎的嘴角,动作精准而机械。
“您应该回床上休息一会儿,小姐,”汉娜的声音依旧平板,“今天的空气有些潮,对您的肺不好。”
艾莎的目光却飘向了房间角落的一个高大的书架,声音轻得像一阵耳语:“汉娜,那个盒子……最上面那个,锁着的。”
那是一个放置在书架顶层,几乎触及天花板的檀木小匣。它被其他书籍遮挡了一部分,若不是艾莎常日枯坐,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匣子表面光滑,有着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黄铜锁。
汉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那是您父亲的东西,”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谨慎,“一些旧纸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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