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的禁令像一层额外的、无形的玻璃,将艾莎与父亲的手稿世界隔开了。那惊心动魄的午后之后,檀木匣被重新锁好,放回了书架顶层那个阴暗的角落,钥匙也被汉娜更加谨慎地藏了起来。老女仆用一种混合着忧虑与不解的眼神观察着艾莎,确信那些“深奥难懂的东西”过度刺激了小姐本就脆弱的神经。于是,艾莎的生活被更加严格地规范在休息、服药、进食和在密闭房间里进行短暂活动的循环里。空气里弥漫的草药味似乎更浓了,那种精心维持的、博物馆般的秩序感也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便再难归于沉寂。那叠手稿并未在艾莎脑海中模糊,反而像被某种强酸蚀刻过一般,线条、符号、图形,愈发清晰、深刻。它们不再仅仅是纸上的墨迹,而是变成了她内在视觉的一部分,一种潜伏在意识深处的、等待被解读的密码。现实世界的平庸与沉闷,反而加剧了那个内在世界的活力与诱惑。
幸运的是,汉娜的规训并非全然密不透风。出于“健康”的考虑——医生曾建议虚弱的孩童需要适当接触新鲜空气——艾莎被允许在天气晴好的下午,由汉娜亲自陪同,在宅邸后方的花园里待上短短的一小时。这片花园,与其说是精心打理的花圃,不如说是一片被半放任状态的自然领地。靠近宅邸的地方,还残留着昔日规整的玫瑰丛的痕迹,但再往外,靠近那条蜿蜒的、低声私语的小溪边,秩序便让位给了野性的生机。杂草肆意生长,野花星星点点,老橡树的枝叶恣意伸展,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对汉娜而言,这只是履行另一项健康程序:确保小姐呼吸到“有益”的空气,同时避免她着凉或过度劳累。她通常会搬一把藤椅坐在花园靠近宅邸的台阶上,手里做着针线活,时不时抬起眼,确认那个裹在深色披肩里的纤细身影还在视野范围内。
但对艾莎来说,这短短的一小时,是她从玻璃牢笼中获得的、无比珍贵的放风。这里是她的避难所,更是她发现的第一本、也是最宏大的一本“教科书”。在这本教科书里,没有僵死的拉丁文字,没有需要死记硬背的教条,有的只是活生生的、动态的、无处不在的几何与拓扑。
今天下午,天空依旧是那种熟悉的铅灰色,但云层较薄,阳光得以勉强渗透下来,形成一种柔和的、缺乏热度的漫射光。空气微凉,带着泥土、腐烂树叶和潮湿水汽的味道。艾莎慢慢踱步,离开汉娜的视线焦点区域,走向溪边。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耗费着不小的力气,但她的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却像最敏锐的探测器,贪婪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脚下。一片刚刚飘落的橡树叶,边缘已经开始卷曲,呈现出一种疲惫的棕褐色。汉娜,或者任何路过的人,或许只会看到一片普通的落叶。但在艾莎眼中,它却是一幅精妙绝伦的地图。她的视线牢牢锁住那遍布叶片的脉络网络。主脉粗壮而清晰,从叶柄处生发,如同一条奔腾的河流主干,充满了不可阻挡的初始力量。然后,主脉分出次级脉,次级脉再分出更细的支脉,如此不断分叉,不断延伸,直到最细微的末梢,如同毛细血管般遍布叶肉的每一个角落。
这分叉的过程,这种自相似的结构——大的分支形态在更小的尺度上重复出现——让她感到一种触电般的熟悉感。这不像手稿上那些抽象的符号,这是一种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逻辑”。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片叶子,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凸起的脉络。这不是随机的生长,这是一种必然,是流体通道、结构支撑和物质传输效率之间达成的最优解。她“看见”了背后隐藏的数学法则,一种关于分支、关于比例、关于无限重复与缩放的法则。这法则无声,却比任何文字都更具说服力。它让这片平凡的落叶,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件蕴含着宇宙深层秘密的艺术品。
她继续向前走,来到小溪边。溪水很浅,清澈见底,唱着永不停歇的、轻柔的歌谣。岸边湿润的沙地,成了她天然的画板。艾莎在一块表面相对平坦的沙地前停下,再次蹲下,蜷缩的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更加渺小。她伸出纤细的食指,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临摹。
她先是勾勒出那片叶子的轮廓,然后,全神贯注地,开始描绘内部的脉络。她画得并不快,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不是在简单地复制形状,而是在试图捕捉那种“分形”的逻辑本身。主脉,分叉,再分叉……沙土在她的指尖下留下浅褐色的痕迹。画到最细微的脉络时,她的手指动作变得极其轻柔和精确,仿佛害怕惊扰了这种精妙的秩序。
接着,她的目光被溪边一丛顽强的野草吸引。它们的叶片形状各异,但都呈现出一种优雅的弯曲。艾莎观察着叶片边缘的弧度,叶尖的旋卷方式。这不再是欧几里得几何里标准的圆或椭圆,而是一种更富弹性的、动态的曲线。她依稀记得手稿上有一些符号似乎与这种变化率相关的曲线有关(她后来会知道那叫“导数”或“微分”),但她叫不出名字。她只是本能地被这种自然的“微分几何”所吸引,用手指在叶脉图谱旁边,临摹下那些流畅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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