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被母亲从未有过的样子吓坏了,她冲过去,抱住了桂香的腿,仰着小脸,哭着哀求:“妈!你别说了!爹他不是故意的!妈……”
土生被这阵势吓得哭得更凶。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孩子恐惧的哭声,和两个大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沉默。
这场爆发,像一声沉闷的远雷,滚过这个濒临极限的家庭。它撕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将内在的矛盾与伤痛血淋淋地剖开。它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某种释放。至少,桂香将那份沉重的委屈喊了出来,而陈满仓,则被迫直面自己内心最不堪的一面。
远雷过后,是短暂的死寂,还是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没有人知道。但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个家,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即使艰难、却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的状态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桂香那番如同冰锥般尖锐的质问,不仅刺穿了陈满仓试图用沉默和愤怒构建的自我保护壳,也让这个家一直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彻底崩塌。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土生被惊吓后愈发响亮的哭声,和招娣压抑的、不知是为父亲、母亲还是为自己而流的啜泣。桂香吼完之后,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不再看炕上那个颓然萎靡的男人,默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半块沾了泥土的米糕,用手小心翼翼地拂去表面的脏污。然后,她走到招娣身边,将米糕塞进女儿手里,声音带着一种剧烈情绪爆发后的虚脱和沙哑:
“拿去,喂弟弟吃点。”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晚饭”——那锅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粥。她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决绝。
陈满仓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很久。妻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你算什么男人?!”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也击得粉碎。他不得不承认,桂香是对的。他将所有对命运不公的怨恨,对自身无能的愤怒,都迁怒于最无辜的幼子和默默付出的妻女。他,陈满仓,确实不配称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一种比身体病痛更深刻的痛苦,攫住了他。那是一种灵魂被放在火上炙烤的煎熬。他回想起地窖里初为人父的喜悦,回想起为了五十块钱在煤窑里暗无天日的挣扎,回想起咯血倒地时的不甘……这一切,难道最终都要化作对亲人的怨恨吗?不,不该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家人默默地喝着能数清米粒的粥,没有任何交流。招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母的脸色,连喝粥都不敢发出声音。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异常,乖乖地由着招娣喂他吃了那半块米糕,不哭也不闹。
夜里,桂香依旧睡在招娣和土生那边,背对着陈满仓。陈满仓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妻子均匀却略显紧绷的呼吸声,听着孩子们沉睡中偶尔的呓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再这样沉沦下去,这个家,或许就真的散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王寡妇再次悄悄来访。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带来了一小袋红薯,还带来了一个让桂香心头巨震的消息。
“桂香,我当家的今天从镇上回来,听人说……王麻子他们,最近在统计各村的‘困难户’,特别是像你们这样欠着罚款的……好像……好像在摸底,夏收之后,要搞一次‘统一行动’。”王寡妇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担忧,“说是要‘杀一儆百’,确保政策的……严肃性。”
“统一行动”?“杀一儆百”?
这些字眼像重锤一样砸在桂香心上。她瞬间明白了王德贵上次为何只是“提醒”,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夏收后,用最严厉的方式,彻底解决像他们家这样的“钉子户”。牵牛赶猪,搬粮拆房……那些工友间的传闻,恐怕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送走王寡妇,桂香独自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夜风吹在她单薄的身上,带着初夏的微凉,却让她感觉如坠冰窖。她抬头望着星空,浩瀚的银河无声流淌,仿佛在冷眼旁观着人世间这点微不足道的悲欢离合。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回到屋里,她发现陈满仓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炕头,正望着她。煤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瘦削凹陷的脸颊,那双曾经充满绝望和愤怒的眼睛里,此刻却涌动着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询问,更有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前的平静。
“王寡妇……来说什么了?”他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之前的暴躁,多了一丝沉稳。
桂香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王寡妇带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她需要一个人分担这份沉重的压力,哪怕这个人是他。
陈满仓静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激动或沉默,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听完后,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看着桂香,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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