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栓走后许久,那低哑的嗓音仍在破败的土坯房里回荡,像蛛网般粘在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桂香站在原地,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院子里那滩泥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几只瘦骨嶙峋的鸡有气无力地刨食,啄起的不过是碎石和泥浆。
一个月。
这两个字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与昨日王主任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重叠在一起。她记得他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的样子,记得他身后两个年轻人虎视眈眈的眼神,记得他们搬走粮食时麻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那声音像钝刀割着她的心。
“娘……”招娣怯生生的声音从里屋门缝里飘出来。
桂香猛地回过神,看见女儿半边苍白的脸和一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恐慌,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没事。”桂香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照看好弟弟。”
她转身走向灶台,揭开锅盖。锅里只剩小半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几片泛黄的菜叶沉在锅底。她用木勺搅了搅,动作机械。铁锅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冻裂的,用铁片箍着,每次烧火她都提心吊胆,怕它突然碎开。
土生在招娣怀里动了动,咂巴着小嘴,发出细微的哼唧声。招娣连忙轻轻摇晃,哼起一首不成调的儿歌。那是桂香小时候哄她时哼的,调子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破碎的音节。
桂香盛了一碗糊糊,端到里屋。招娣接过来,先小心地吹凉,才一勺勺喂给土生。孩子吃得急切,小嘴嚅动着,眼睛盯着碗,仿佛那是世上唯一的珍宝。
“你也吃点。”桂香对招娣说。
招娣摇摇头:“我等爹回来。”
桂香没再坚持,她知道女儿的性子。她走回堂屋,在门槛上坐下,目光空洞地望向院门。陈老栓留下的脚印在泥地里清晰可见,一路蜿蜒到门外,消失在村道拐角。那些脚印很深,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墓。
她想起陈老栓最后那个眼神——洞悉世事,却又爱莫能助。是啊,他能帮什么?他也不过是王主任手下讨生活的,传达命令,做个中间人,两面不是人。桂香甚至能想象王主任对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眯着眼,手指敲着桌子,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
“担保……”桂香喃喃自语。
镇上户口担保。这几个字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们与那微薄的希望之间。他们认识的最“镇上”的人,就是每月来村里一次收鸡蛋的老李头。可老李头自己也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哪有什么担保的资格?
风从屋顶的破洞灌进来,吹得那块塑料布哗哗作响。桂香抬头看去,昨夜接水的瓦盆又积了半盆浑浊的雨水。她起身,费力地端起瓦盆,走到院墙角倒掉。泥水溅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污迹,忽然想起出嫁前母亲说的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母亲说这话时正在给她缝嫁衣,针脚细密,红布鲜亮。那时候她觉得,跟了陈满仓,苦日子也能过出甜味来。陈满仓有力气,肯干活,虽然不爱说话,但眼神实在。
头几年确实还好。两人起早贪黑,承包了村东头三亩薄田,虽不富裕,但饿不着肚子。招娣出生时,陈满仓在产房外搓着手,笑得像个傻子。他抱着襁褓里的女儿,轻声说:“咱闺女,以后一定过好日子。”
好日子。桂香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什么是好日子?是像王主任家那样顿顿有白面馒头?还是像村里新盖了瓦房那几家,下雨天不用担心屋顶漏水?
不,她现在只求这个家能完整地撑下去。只求别再有人来搬粮拆房。只求土生能平安长大,招娣不用像她一样,十四五岁就扛起半个家的重担。
可是一个月,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祈求而停留。
桂香走回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其实没什么可翻的——一个褪了色的红漆木箱,是她的嫁妆,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都已经洗得发白,补丁叠补丁;一个陶罐,装着全家人的户口簿和几张泛黄的纸——她和陈满仓的结婚证,招娣的出生证明,土生的超生罚款单。罚款单上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疼:一千二百元。他们东拼西凑,卖了口粮,借了高利贷,凑了八百,还剩下四百。王主任说,这四百块,拖了一个月,连本带利要还六百。
六百。桂香闭了闭眼。陈满仓在砖瓦厂干一个月苦力,能挣三十。她在那里帮工,一天一块五。不吃不喝,也要攒一年多。
可王主任等不了一年。一个月,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了。
她又翻出陈满仓那件旧棉袄。那是结婚第二年她给他做的,面子是深蓝色粗布,里子絮着新棉花。如今面子磨得发白,袖口和下摆都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棉絮,好几处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像一块块难看的疤痕。桂香摩挲着那些补丁,想起无数个夜晚,她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补的情景。陈满仓总说:“别补了,还能穿。”可她知道,他就这么一件厚棉袄,冬天出工全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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