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不久，王道长背着满篓的草药回来了，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青月嘴快，立刻叽叽喳喳地把下午的“庙堂风云”又说了一遍。王道长听罢，抚着雪白的长须，呵呵笑了起来，眼中满是趣味，却并未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道：“山中岁月长，什么景致都能见得着。你们俩丫头，难得上山，晚上山路不好走，趁天还没黑透，早些回去吧。”
楚婓和青月虽有些不舍，但也知道规矩，便告辞下山。陈师傅将她们送到观门口，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山道尽头，方才回转。
夜色彻底笼罩了山峦，观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虫鸣唧唧，和偶尔风吹过松林的涛声。王道长的小院内，一灯如豆。他打来一盆热水，示意陈师傅一起泡脚解乏。氤氲的热气升腾，驱散了山夜的微寒。
“白日里那几个香客，”王道长闭着眼，似在养神，声音平和地开口，“说说看，都瞧见了什么？心里又想了些什么？”
陈师傅将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沉默了片刻。白日里那一幕幕，混杂着尴尬、观察与克制，重新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看见了愚信，也看见了‘需求’。”他缓缓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几个妇人，所求无非家宅平安、子女顺遂，是最普通的人间愿望。正规道门科仪，她们或许觉得遥远、昂贵，或不够‘直接’。而那些山野精怪、游魂衰煞，借由粗糙的仪式、夸张的表演，给了她们一种‘亲眼所见’、‘即时沟通’的错觉，满足了她们对超自然力量亲近和掌控的渴望。”
他顿了顿，继续剖析：“她们身上缠绕的气息驳杂混乱，有精魅借机汲取愿力香火，也有她们自身强烈期盼与恐惧杂糅产生的浑浊场。看似热闹，实则于修行无益，反而容易招惹低灵，损及自身。”
“当时，我首先感到的是……不适。”陈师傅坦诚道，“道场清净被扰，正统被曲解。尤其当她们近身……言语无状时，”他略过细节，但王道长显然明白，“本能地排斥，甚至有一瞬，想以清心咒或些许威仪将其‘请’离。”
“但你没有。”王道长依旧闭着眼，嘴角似乎有丝笑意。
“是。我想起您的叮嘱，‘以普通人身份体验’。”陈师傅低头看着盆中晃动的热水倒影，“我……只是‘看’，如同一个真正懵懂的小道士，看不懂她们在做什么，只是觉得吵闹，觉得她们行为古怪。那种感觉……很奇特，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厚重的壳，隔离了自身的认知与判断，仅仅去承受外界的纷扰。”
他抬起头，目光清明：“后来楚婓和青月到来，她们的嬉笑，像是一下子戳破了某种紧绷的东西。让我意识到，我之前那种‘不适’和‘排斥’，固然有维护道场清净的本意，但未尝没有一丝属于‘陈师傅’这个身份的、居高临下的评判和优越感。而当‘熟人’撞见这尴尬场面，那份评判和优越感，瞬间被更世俗的‘窘迫’替代了。现在想来，那片刻的‘窘迫’，或许比我之前的‘冷静观察’，更接近一个真正身在其中、无力改变的‘普通人’的心境。”
王道长终于睁开眼，眼中闪烁着赞许的光芒：“看得透彻。不仅看到了外相，更看到了己心层层叠叠的波动。由‘道者’的评判，到强行扮演‘常人’的压抑，再到被熟人撞破后的‘窘迫’……这其中的转换，便是心性的磨练。你能察觉到那‘窘迫’反而更近常人，这便是悟性。”他用脚拨弄了一下热水，慢悠悠道，“道不在远，就在这日常的烦扰、尴尬、无力之中。能安住，能觉察，能放下那点‘修道者’的分别心，便是功夫。”
陈师傅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盆中水温渐凉，但心中却仿佛有暖流涌动，一些往日坚硬的东西，似乎在慢慢化开。
就在这时，陈师傅放在一旁的旧式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黎颂发来的信息。陈师傅拿起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黎颂说，”他将手机屏幕转向王道长，“他近日在便利店值班，还有在城中一些角落留意到，好像……突然多了一些‘神神叨叨’的人。不是以往那种零散的算命先生或香客，而是一些普通人，嘴里念叨着什么‘隔壁老王家请的出马仙真灵’，‘我们公司老板好像也带仙儿了，最近项目特别顺’，‘听说城南有个新开的堂口，看事可准了’……这类传闻，似乎在市井间悄悄流传，比以往更频繁，也更……具体。”
王道长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那几行字，白眉微微耸动。他放下手机，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是山下灯火璀璨的城市。
“哦？”王道长轻声道，脸上的轻松神色收敛了些，“厉风崖刚除，牛马力伏法，这地下的浊流，非但没有平息，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得更活跃了？还是说，有人趁着这短暂的‘真空’，想浑水摸鱼，催生些新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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