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平儿果然来了,说是奉奶奶之命来看看他可有什么难处。马伯庸略一踌躇,决定坦诚相告——在平儿这等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不如显坦诚。他将鸡血石印章和杭缎颜色不符之事说了,却并不妄加猜测。
平儿听了,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了然:“马管事果然细心。那方鸡血石印章,前儿个璜二爷来,说瞧着喜欢,借去赏玩几日,想必是底下人疏忽,忘了记档。至于那两匹缎子,”她压低了声音,“上月老太太屋里给林姑娘裁衣裳,原本取的是月白底的那匹,后来觉得颜色略素,换成了这匹湖色的,价值倒是相当,只是账上还没改过来。”
马伯庸心下豁然开朗,这哪里是疏忽,分明是平儿在不动声色地提点他:小库房的东西,主子们随时可能取用,许多事不能光看账本,更不能一味较真追查,否则,得罪了哪位主子,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多谢平儿姐姐指点迷津,奴才明白了。”
“都是为奶奶办事,互相帮衬是应当的。”平儿语气温和,却又带着几分郑重,她更压低了些声量,“还有一桩事得提醒你,每月二十是发放各房月例和份例的日子,届时各位主子房里的丫鬟婆子都会来。人多眼杂,其中不乏些心高气傲、刻意挑剔的,你须得仔细应付,既要按规矩办事,又不能太过死板,得罪了人。”
马伯庸连声道谢,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这差事,表面风光,实则是块烫手的山芋,四周全是眼睛,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果然,刚过晌午,麻烦便上了门。赵姨娘房里的丫鬟小鹊来领月例份子,别的都顺利,唯独到了一匹软烟罗时,她非指定要那匹“雨过天青”的色儿,可库房里登记在册的,分明只剩下一匹“湖蓝色”。
“我们姨娘就最爱那个颜色,别的入不了眼。马管事,您好歹给想个法子罢。”小鹊撇着嘴,语气带着惯有的刁难,“姨娘可说了,若是领不到合心意的料子,回头在老爷跟前没法交代,少不得只好去回明了老太太,请老太太做主。”
马伯庸心知这是故意刁难,赵姨娘借题发挥的本事府里无人不晓。他面上却依旧赔着笑脸,不急不躁:“姑娘稍安勿躁,且坐一坐,喝口茶。许是登记有误,我再去库里仔细寻寻,兴许压在别的料子下面了也未可知。”
他在库房里佯装寻找,心里已飞速盘算好了对策。出来时,手里捧着那匹湖蓝色的软烟罗,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真个是巧了!方才找寻料子时,在里头发现了一盒新到的苏州堆纱绒花,做工极是精巧,我瞧着,正配这湖蓝色的料子。赵姨娘肤色白皙,气质出众,穿这湖蓝色更显清雅贵气,若再在鬓边簪上这么一朵同色系的绒花,保管比那雨过天青的更显别致,更出彩呢!”
小鹊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朵绒花,仔细一瞧,只见那绒花瓣薄如蝉翼,颜色渐变自然,确实精巧可爱,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这绒花倒真是稀奇……”
马伯庸顺势将料子和绒花一并包好,语气诚恳地说道:“不瞒姑娘,这绒花是前儿外面刚孝敬来的,统共没几朵,奶奶还特意嘱咐了,要给赵姨娘留一份。姨娘若问起,就说奶奶一直惦记着她呢。”
小鹊这才转嗔为喜,捧着东西心满意足地去了。
平儿从一旁的屏风后转出来,脸上带着赞许的笑意:“好个机灵的马管事!连赵姨娘房里最难缠的小鹊,都让你三言两语哄得服服帖帖。这番应变,着实不错。”
马伯庸却是苦笑一声,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平儿姐姐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情急之下,勉强应付过去罢了,实在是险得很。”
“在这深宅大院里当差,要的不就是这‘应付’二字的本事么?”平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能应付得来,就是能耐。奶奶果然没看错人,你确是个能办事、会办事的。”
傍晚时分,马伯庸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住处。这一日下来,他应付了三四拨难缠的主子房里的下人,查对了五六本陈年旧账,只觉得心力交瘁,比干一天重体力活还要累上几分。
同屋的王小二立刻凑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巴结:“马哥!听说您如今掌管了西边小库房?那可是天大的体面和出息!往后有什么好处,发达了,可千万不能忘了咱们这些共患难的兄弟啊!”
马伯庸心中冷笑,记得自己落魄时,这王小二没少冷嘲热讽,如今倒来称兄道弟了。他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应道:“不过是替奶奶当差,恪尽职守罢了。库房重地,规矩森严,能有什么额外的好处?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是正经。”
夜里,他独对着一盏孤灯,默默出神。小库房的差事,确实油水丰厚,今日就有两位不相熟的管事,借着由头悄悄塞过红包,求他在份例或记录上行个方便,皆被他不动声色地婉拒了。不是他清高不爱财,而是他深知,凤姐的那双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任何一点小动作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这银子,烫手。
如今,他总算是勉强站稳了脚跟,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随意欺凌、踩踏的“戴罪牛马”。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不过是凤姐手中一把刚刚觉得好用的刀,一件还算趁手的工具。用着顺手时,自然留着、养着;若是哪天钝了,或者碍事了,随时都可能被毫不留情地丢弃,甚至折断。
窗外,月色被薄云遮掩,显得朦胧而暧昧。马伯庸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条路,既然是他自己费尽心机选择并走上的,那么再难、再险,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至少现在,他拥有了几分自保的能力,也获得了一个可以更近距离观察、甚至窥探这深宅大院深处诸多隐秘的绝佳位置。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串一直带在身边的、冰凉的黄铜钥匙,眼神在跳跃的灯花映照下,渐渐转为沉静和坚定。
既然已身入局中,那就不仅要活下去,更要活得明白,活得有价值。他倒要看看,这偌大的荣国府,这熙熙攘攘的红楼戏台,到底藏着多少秘密,最终,又会唱到哪一出惊天动地的结局。而他马伯庸,绝不能再做那个任人摆布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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