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冷眼瞧着,心下明了。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拿起那张被墨团污了几处的单据,上面鬼画符似的写了几个难以辨认的字。“不会写?还是笔不好用?”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小库吏张材赶紧点头哈腰:“识得几个字,写是写不好…怕…怕写错了,坏了规矩…”
“无妨。”马伯庸从旁边拿过一张崭新的单子,亲自提笔,蘸饱了墨,唰唰几下,便将品名、数量、支取缘由写得清清楚楚、工工整整。“你看,这不就写清楚了?领用人签名这里,不会写名字,按个清晰的手印也行。下次就照这个样子做,熟练了,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那小厮和张材面面相觑,在马伯庸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悻悻地按规矩办完了手续,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还算是当面能抓得着的。更有甚者,他去核查上午的申领记录存根,发现好几张单子上的字迹潦草得如同天书,根本无法辨认;要么就是数量单位模糊不清,只写着“领绸缎若干”、“取纸张一批”;有的该签名画押的地方干脆空着,问起来,经办人就赔着笑脸说“一时忙乱,忘了,下次一定补上”,态度好得让你无从发作。
采买那边更是重灾区。钱启交上来的采买报销清单,倒是用了新单据,格式没错,但上面往往只有一个总价,缺少具体的物品细项、单价和数量拆分。马伯庸拿着单子去找他询问,钱启立刻摆出一脸的无辜和为难:“马管事,您是不常往外头跑,不知道!这外面市价那是一时一变,伙计们跑一趟,东西又多又杂,哪能件件都记得那么细致分明?总价不错,银子对得上,不就行了?以往林之孝林大哥在时,咱们也都是这般做的,从没出过岔子。”
一句“以往如何如何”,就把马伯庸给堵了回去,仿佛不按旧例就是吹毛求疵,不通人情。
几天下来,新流程推得磕磕绊绊,步履维艰。因为新旧习惯交替,流程不熟,反而比平时显得更忙乱了些。领东西的各房下人嫌速度慢、手续繁;管库房、跑采买的嫌麻烦、担责任;底下办事的更是怨声载道。种种抱怨,如同潮湿角落里生出的霉菌,隐隐约约地在各处传播开来。
“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显着他能干了!”
“可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咱们底下人仰马翻,也没见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且看他能蹦跶几天!这府里的规矩,是那么好改的?”
这些话,或多或少,都顺着风飘进了马伯庸的耳朵里。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原本对他还算客气、保持表面和平的小管事,如今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意味,等着他撑不住场面,自己摔下来。
挫败感和无力感,自然是有的。他耗费了这么多心力,熬夜设计、反复推敲出来的东西,明明更科学、更清晰、更高效,却在这积弊重重、人情盘根错节的深宅大院里寸步难行,举步维艰。一种熟悉的、推动变革时常见的阻力感包裹了他,与上辈子在现代公司里推行流程优化时遇到的困境,何其相似。
但他心里更多的,却是一种预料之中的冷静,甚至是一丝无奈的嘲讽。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动灵魂还要艰难。这新流程就像一盏骤然点亮的、过于清晰的灯,照得某些角落里的蟑螂老鼠无所遁形,它们自然要拼命抵抗,想把灯打翻。
阳奉阴违,软抵抗,消极执行,这都是预料之中的步骤,是改革必然会经历的阵痛。
他站在略显凌乱的账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叠被各色人等故意填得乱七八糟、试图蒙混过关的单据。眼神沉静,心下却已有了决断。
不能急,光靠他一个小管事吼破嗓子、事事亲力亲为也没有用。他深知,在尚未掌握足够实证和把握时,不宜立刻大动干戈,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但若此时不果断立威,杀一儆百,那么这刚刚起步的新规矩,必将彻底沦为一张废纸,他马伯庸也将威信扫地,再难立足。
火候,差不多了。 他知道,是时候精心挑选一两个跳得最欢、闹得最显眼,却又并非牵扯核心利益、动之无碍大局的“典型”,来好好地祭一祭这新规矩的大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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