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心下一动,如同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他迅速撂下几枚铜钱,借着渐浓的暮色与街上渐渐多起来的归家行人的遮掩,压低身形,悄悄尾随了上去。穿过两条还算热闹、人来人往的街市,前方那胖硕的身影灵活地一拐,闪进了一条更加僻静、少有行人往来的深长巷弄。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看见那胖子熟门熟路地走到巷子中段,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油小门,身影一闪便没入门内,随即门被轻轻合上。
他不敢立刻上前,只在巷口假意蹲下身子系那本就系得好好的鞋带,眼角余光飞快地记下了那门户的方位与特征,然后起身,赔着笑,向巷口一个正准备收摊的、卖炊饼的老翁打听:“老人家,劳您驾,跟您打听个事儿,那头巷子里那家,瞧着挺清净,门户也齐整,不知住的是哪位老爷府上?”
那老翁抬起浑浊的眼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懒懒瞥了一眼,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与不易察觉的鄙夷:“周家,城里那位在荣国府当大管事的周瑞周大爷家的亲戚,听说关系近着呢。哼,惹不起的人家哩。”
周瑞!马伯庸心下豁然雪亮,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绒线胡同那混乱账目背后的线头,果然千丝万缕,最终还是明明白白地牵到了周瑞这里!梨香院的旧任管事是周瑞家的人,如今这绒线胡同的现任掌柜,竟然还是周瑞家的关系!那么,这梨香院突如其来的修缮差事,这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标记”……他不敢再顺着这个念头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梨香院时,暮色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赵四和铁柱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空留下一院尚未清理完毕的狼藉与死一般的寂静。他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布满灰尘的石阶上,望着这片如同巨兽般吞噬了他所有精力与希望的破败院落,只觉得自己也像一只不慎掉进巨大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那无形的、粘稠的丝线便缠绕得越紧,挣不脱,也甩不掉。
修缮这院子是个明晃晃的大坑,查核那铺子的账目是暗藏杀机的陷阱,而四周,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难道自己真要陷死在这泥潭里,成为这豪门倾轧中一个无声无息的牺牲品?
他烦躁地抓起脚边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想狠狠朝着那残破的墙壁砸出去,发泄胸中积郁的闷气。手臂刚刚举起,却猛地顿在半空——就在那碎石与泥土的缝隙间,一点温润的、与周围灰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异色,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他心跳漏了一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碎石拨开,指尖探入湿润的泥土,轻轻抠出了那点异色。入手冰凉,是一块棱角尖锐、边缘断裂痕迹明显的碎玉片。他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辨认,那玉质的温润感,那青白透亮的色泽,与他怀中贴身藏匿的那枚完整玉环,竟如出一辙!
他死死攥住那点冰凉的碎玉,尖锐的棱角几乎要刺破他的掌心。混沌一片、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脑海里,却像是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发现,猛地劈进了一道雪亮的电光。
这院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账本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猫腻,这府里上上下下,几乎人人都有着自己的私心与算计。它们是要命的陷阱,是吞噬一切的泥沼,但也可能……是撬动眼前这铁板一块、令人窒息的僵局的,唯一可用的支点!
正凝神思忖着这危险而诱人的可能性,凤姐屋里的一个小丫鬟竟一路寻到了这偏僻的梨香院来,脆生生地传话,说二奶奶叫,立等。
马伯庸心头一紧,忙不迭地整了整因劳作而显得凌乱污浊的衣襟,将那点至关重要的碎玉小心收入怀中最隐秘的夹层,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与忐忑,快步跟上。
王熙凤正歪在暖榻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银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精巧手炉里燃着的银炭灰烬,听他条分缕析地回禀完备料、估算工期的诸般打算,也不抬头,只慢条斯理地,仿佛随口一问,声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我怎的听说,你近来往那后街的绒线胡同,跑得挺勤快?那本烂了多年的陈年旧账里,是让你刨出什么金疙瘩了?还是发现了什么我们这些老人儿都没瞧出来的新鲜景儿?”
马伯庸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喉头发紧,字斟句酌,不敢有半分差池:“回二奶奶的话,账目繁杂,正在一单一单慢慢核对。眼下粗略看来,铺子生意……确实是淡了些,但各项收支……账面儿上,倒也还算平稳,未见大的纰漏。”
凤姐这才缓缓抬起那双洞察秋毫的丹凤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他低垂的脸上不紧不慢地刮了一圈,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哦?平稳就好。我还当你年轻,眼神亮,心思活,看出了什么我们这些老眼昏花之人没看出的新鲜景儿呢。”
她轻轻放下那根银簪,在炕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随即轻轻一拍手,“去吧,差事好好办。我眼里向来不揉沙子,可也念着底下肯真心出力、懂得分寸的人。”
从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里躬身退出,马伯庸只觉得贴身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的战栗。凤姐这轻描淡写的几句问话,比起林之孝家的旁敲侧击,更为直接,更为森然,那警告的意味,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骨头缝都在发寒。
他独自一人,走在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的夜色里,怀中那点碎玉的冰凉触感,与绒线胡同账本投下的巨大阴影,沉沉地交织在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前路是雷池遍布,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后退则是万丈深渊,停留片刻同样万劫不复。可奇怪的是,当他死死攥着怀中那点由秘密凝结而成的、冰冷的碎玉时,心底那点源于求生本能的不甘与反抗的火星,反倒被这四面八方逼来的、刺骨的寒气,激得顽强地重新亮了起来,闪烁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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