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事撩起眼皮，阴恻恻地盯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淬了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明日再来看看！”
回到梨香院，赵四抄着手凑上来，语气夸张：“怎么，椽子也没领到？”得到否定答复后，他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摇头晃脑。马伯庸不理他，只让识几个字的铁柱将今日支取记录清清楚楚地誊写到另一本备用册子上，做到有据可查。
晌午后，他打发赵四去绒线胡同取上月的账本。赵四乐得有个由头出去偷闲，爽快去了。马伯庸趁机对正在夯地的铁柱道：“铁柱，你觉得这立簿记账的法子如何？”
铁柱停下活计，用袖子抹了把汗，怯生生回答：“好是好……账目清楚了，就是，周管事好像很不高兴，怕是以后更难支应东西了……”
“他高不高兴不打紧，”马伯庸拍拍他结实的肩膀，声音沉稳，“规矩立下了，咱们自己心里有本明白账，谁干了什么，领了什么，白纸黑字记着，谁也冤不了谁。你说是不是？咱们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主子的信任。”
铁柱黝黑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想了想，认真点头：“管事说的是。以前跟着别的头儿领东西，总是不够数，或用着用着就没了，还没处说理。现在记下来，好歹知道差了多少，心里踏实。”
下午赵四回来，递上账本时，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管事，胖掌柜问了，这账目还得对到什么时候？他说铺子里事忙，总不能天天候着您去查问，耽误了生意可不是玩的。”
马伯庸接过账本，随手翻看几页，账面是整齐了些，但几处关键地方的糊涂账依然如故，那笔每月固定的“杂项支”格外扎眼。他指着那一笔问赵四：“四哥，你在府里见多识广，你看这每月三两银子的杂支，都快赶上铺子小半月的进项了，都支到哪里去了？灯油火耗、笔墨纸砚，能用得了这许多？”
赵四眼神一闪，含糊道：“这……铺子里开销大，迎来送往，人情交际，哪里不要钱？马管事您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与轻视。
傍晚时分，残阳西斜，马伯庸正独自在院里借着最后的天光核对簿子上的记录，忽听门外环佩轻响，伴着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平儿带着个小丫鬟，提着个食盒来了。他忙起身相迎。
平儿笑道：“二奶奶惦记这边，让我来看看进度，顺便给马管事送些点心来。”她四下望了望，只见清理出的空地堆着些杂物，新活计却不多，蛾眉微蹙，“瞧着……活儿进展不大啊？”
马伯庸苦笑，引她看了今日领回的那点石灰，如实回禀：“不敢隐瞒姐姐，物料支应艰难，周管事说库房多处缺货，青瓦、椽子、漆料都领不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平儿会意，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本显眼的蓝皮簿子上：“这是？”
马伯庸双手递上：“是物料支取的流水记录。我想着，立个章程，凡事记录在案，账目清楚，责任分明，将来核销、对账也好有个凭据，免得日久生乱。”
平儿接过去，就着夕阳余晖，细细翻看几页，见上面时间、物品、数量、用途、经手人、实领数一目了然，连短缺部分也备注清楚，眼中不由露出赞许之色：“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二奶奶最爱这等明白账，最恨底下人糊弄。你只管照着这个章程办，坚持下去。”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分量，“周管事那边……自有道理。你且按规矩来，不必过分担忧。”这话如同给了马伯庸一道护身符。他心下一宽，躬身谢过。
送走平儿，在回去的路上，暮色渐浓，恰遇周瑞家的从王夫人院里出来，身后跟着个小丫头。她难得地停下脚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马管事，听说你在梨香院立了新规矩？还要搞什么物料流水册？”
马伯庸忙欠身，态度恭谨：“不敢当周妈妈‘立规矩’这三个字，只是学着理一理账，免得日子久了，自己都糊涂，让妈妈见笑了。”
周瑞家的摆摆手，语气温和，眼神却带着掂量：“年轻人肯用心是好事。不过啊，这府里办事，讲究个水到渠成。规矩立得太急，容易绊着自个儿的脚。”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马伯庸一眼，这才扶着丫头的手，款款离去。
马伯庸站在原地，品味着这话里的绵里藏针。
回到冷清的小屋，他吹熄了灯，月光透窗而入，如水银泻地，恰好将桌上那本蓝皮簿子的轮廓照得清晰异常。
今日只是小试牛刀，阻力已现，来自库房的明枪，来自赵四的暗绊，来自周瑞家的警醒。但他清楚，这规矩必须立住。在这盘根错节、人眼如刀的深宅里，清晰的账目和严格的规程，或许初期举步维艰，但长远来看，这就是他手中最硬的一块盾牌，也是他推行“改革”、厘清迷雾的起点。
路还长，阻且艰，但他已看清了第一步该怎么踩，并且，必须稳稳地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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