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平儿那些零碎却如及时雨般的提点，马伯庸在琏凤院当差，脚下仿佛垫了几块砖，看得比旁人远些，也稳些。几日顺遂，连带着呼吸都似乎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这日后晌，天气闷热得如同密封的蒸笼，一丝风也无，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飞檐斗拱，连廊下画眉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他刚将新到的、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块安排入库，记完最后一笔账册，从后院那间临时充作冰窖、透着阴凉的库房出来，骤然的温差让他额上、颈后立刻沁出一层黏腻的汗。
正想赶紧回屋用凉水擦把脸，喘一口灼热的气，却见平儿从正房那边的抄手游廊下疾步转出来，手里捏着一封刚拆开、还带着折痕的信，眉头锁着，像是被什么难事缠住了。
马伯庸立刻停下脚步，垂手候在路边的阴影里，尽可能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平儿走近，见是他，脸上那点显而易见的愁绪稍稍敛起，换上惯常的平和，随口问道：“事都办妥了？”
“是，冰块都已清点入库，账目也记清了。”他恭敬应道，目光小心地觑着她眉宇间残留的凝重，“姐姐像是……有什么烦难？”
平儿摆了摆手，目光似无意地掠过手中那页单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信笺，又警醒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廊下再无第三人，才将声音放得极轻缓，如同闲话家常，字句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他耳中：“也没什么要紧……就是来旺嫂子。”
她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有了一丝微妙的、刻意的停顿，“这两日跑正房跑得格外勤快，话也比往常密上三分，句句都像是落在奶奶心坎上。”她顿了顿，视线在他骤然绷紧的脸上停了一瞬，才若有所指地接着道，“她是府里的老人，更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体己，根基深，手面广，交游也阔。你平日在外头走动采买，或是院里当差经手实务，自己……多经些心，绕着些走，总没坏处。”
“来旺家的”四个字，像根在冰水里浸过的针，猝然扎进马伯庸的耳膜，直刺心底。他只觉得周身的闷热瞬间褪去，一股森然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激得他四肢百骸都僵了一瞬，指尖传来阵阵麻痹感。
那是奶奶从王家带来的陪房，是真正的心腹嫡系，平日里连眼角风都懒得扫他们这种“外来”管事一眼。她突然这般反常地殷勤贴近凤姐……是为了什么？是自己最近经手的哪笔采买油水厚了，碍了她的眼？还是不经意间，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挡了哪条他浑然不知的财路或晋升之阶？
无数个危险的念头像被惊起的乌鸦，在他脑中轰然乱撞。是了，前几日他刚驳了一笔采买开销，那单子上列出的银霜炭价格高得离谱，供货的铺子依稀记得与来旺家的有些干系。当时他只秉公办事，如今想来，怕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又或是……
他猛地想起上月偶然听见两个婆子嚼舌，说来旺儿子在外头放印子钱，逼得人几乎家破人亡。他当时只当闲话，并未在意，莫非是这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被来旺家的以为是他在背后搬弄是非？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他这个无根无基的小管事死无葬身之地。来旺家的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需在奶奶面前“无意”点上一句“马管事近来采买甚是阔绰”或“听说他口风不甚严谨”，便足以在凤姐那颗多疑的心中种下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强压下喉咙口那股铁锈般的紧涩，将腰弯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近乎颤动的感激与后怕：“姐姐今日的恩情，如同再造！小子……小子刻骨铭心，绝不敢忘！一定谨记姐姐的话，万事仔细，步步留神，绝不行差踏错，更不敢给姐姐招来一丝半点麻烦！”
平儿见他一点就透，神色虽瞬间失了血色，眼神却迅速从慌乱中挣扎出来，变得沉静而警醒，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算是认可的缓和。她微微颔首：“你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就好。风暴将来，先找地方系好自己的舟楫。”说罢，不再多言，捏着那封信笺转身离去，步履依旧从容，仿佛只是闲聊了几句风月。
马伯庸僵立在原地，廊下终于起了一丝穿堂风，吹在他冷汗涔涔的后颈上，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他反复咀嚼着那几句话——“跑得勤”、“话密”、“根基深”、“绕着走”……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来旺家的，不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一道突然从暗处逼近的、浓重的阴影，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势与恶意。而平儿，则是在那阴影即将彻底合拢、将他吞噬之前，为他强行推开一丝缝隙，递出一线生机的人。
这份人情，他欠下了，欠得山高海深，也欠得心甘情愿。
松快的日子，到此为止了。他在心底立刻为自己立下了三条规矩：
一不独断，凡事无论巨细，必拉上同僚或请示上级，留下人证，不授人以“擅专”之柄；
二不沾利，所有经手银钱物料，账目清楚到纤毫，宁可自己倒贴辛苦，也绝不在油水上留下任何可供琢磨的痕迹，让人抓不住半点实惠；
三不开口，非必要绝不言语，尤其在人多耳杂之处，连对平儿的感激都只能深埋于心，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亲近，以免为她引来猜忌。
他要让自己从一块可能碍事的石头，变成一块彻底沉入水底、激不起任何涟漪的铺路石，寻常、无用，却也让人懒得去踢开。
他抬起头，天边乌云翻滚，隐隐有雷声闷响，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雨迫在眉睫。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啪作响，溅起尘土的气息。马伯庸退后一步，将自己完全隐于廊檐的阴影深处，沉默地看着这场涤荡庭院的大雨。危机已至，但他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冷静。因为他知道，在这场暴雨中，他并非孤身一人。
喜欢我在红楼当社畜请大家收藏：(m.2yq.org)我在红楼当社畜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