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马伯庸躺在值房冰冷的床板上,双眼在黑暗中圆睁,睡意全无。
鬼市归来的记忆,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在万籁俱寂中愈发清晰,啃噬着他的神经。河水的腥气仿佛仍缠绕在鼻尖,耳边回响着漩涡低沉的咆哮与集市里那些刻意压低、带着各色口音的诡异交谈。
那个枯瘦摊主鹰隼般扫过他全身的眼神、递来纸条时指尖那异乎寻常的冰凉、以及潜近漩涡中心时那股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阴寒……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万幸他回来了,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却留了下来。
怀中,那两件石物紧贴着肌肤,不再是希望的象征,此刻更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理智。而那张写着青石胡同丙辰的纸条,则被他用油纸仔细包了,塞在床板缝隙的最深处,像一道不知通往生路还是绝境的符咒,无声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归来后的这几日,他比以往更加勤勉地投入到那些繁琐庶务之中,将自己深深埋进算盘与账册的世界里,几乎成了一个只会核对数字的影子。他需要这层马管事的坚硬外壳,来消化那个危险的夜晚,来厘清杂乱的线索,更来等待——等待一个能安全查证那地址的、稍纵即逝的时机。
府里长房与二房间那点龃龉,面上似也暂被按下。然而这平静,总教人觉着像是暴雨前那片刻的、令人窒息的沉闷,连空气都粘稠着不安,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这日下午,他依例往大厨房那头核对上月采买柴炭的用度。方行至院门,还未踏入,那扑面而来的异样便让他心头一凛。往日里这人声鼎沸、嬉笑怒骂甚至因争夺灶头而争吵不休的地方,此刻虽也人来人往,却诡异地安静。婆子们埋头做事,丫鬟们脚步匆匆,彼此间只以闪烁的眼神快速交流,偶有忍不住的窃窃私语,也如火星落入湿柴,嗤啦一声便熄灭,只留下一缕更令人心慌的静默。
他心下莫名一紧,面上却不敢露分毫,只如常垂着眼,径直去找管事的柳嫂子。却见那柳嫂子正与一个园子里负责洒扫、名唤小鹊的小丫鬟在墙角拉扯。小丫鬟满面惊惶,眼泪在眶里拼命打转,死死攥着柳嫂子的衣袖,带着哭腔低声道:……好嫂子,真不是我!求您跟平姑娘求求情,那日、那日我真的只是路过沁芳亭那边,连停都没停……
马伯庸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状若无事地走过。那小丫鬟惊惧无助、如同惊弓之鸟的眼神,毫无由来地,竟与鬼市里那个被几个黑影围在角落、瑟瑟发抖的陌生货郎重叠了一瞬。同样是弱者面对无法抗拒的、来自未知方向的恶意。他心头那根自鬼市归来就一直紧绷的弦,被无形的手猛地拨动,发出危险的嗡鸣。
账目才核了一半,柳嫂子便被外头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丫头急急叫走,回来时脸上已不仅仅是之前的惶惑,更添了一层骇人的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见了他,强自镇定道:马……马管事,您稍坐,园子里……出了天大的岔子,闹得人心都要散了,我……我得立时去回二奶奶的话。
马伯庸心下沉了沉,搁下笔,抬起眼,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被打扰的不解与好奇的语气问:哦?园子里何事?竟如此要紧,连嫂子你也慌成这样?
柳嫂子左右飞快瞥了一眼,凑近些,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嗓音压得极低,仿佛怕声音大了会招来什么祸事:了不得……了不得的事!说是昨儿夜里,在那边山石背后……捡着一个绣春囊!
绣春囊?马伯庸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动。他一个外院男管事,对此等内帷阴私之物本不甚了了,但只听名字和柳嫂子这魂飞魄散的语调,便知是极污秽、极犯忌讳、能要人命的东西。
可不是么!柳嫂子脸上飞起一抹异样的、混合着鄙夷与某种隐秘兴奋的潮红,绣得……啧啧,工巧华丽得很,可里头装的却是些……唉,没廉耻的香料玩意儿!这还了得?园子里住的都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尊贵姑娘,这秽乱东西竟出现在那里,太太震怒,已下了严令彻查,如今里头风声鹤唳,凡是近日靠近过那地方的丫鬟、婆子,乃至……乃至有些体面、能进园子回事的小厮,只怕都脱不得干系!正要一个个拉去盘问呢!
马伯庸心中剧震,仿佛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连指尖都瞬间变得冰凉。怀中的石物隔着衣料,传来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像是在提醒他自身的岌岌可危。
鬼市的线索尚在暗中发烫,府内新的风暴却已毫无征兆地雷霆而至。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这几日精心伪装的,暗中查证纸条上的地址,如今看来已是奢望。绣春囊像一颗投入死水的毒石,瞬间将他赖以周旋、准备起跳的环境搅得一片浑浊!
更可怕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针对内帷的清查,像一道毫无预兆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自身处境的不堪一击——他身上、他房里,藏着的哪一件东西是能见光的?那来历不明的石物,乃至床板下那张写着诡异地址的纸条!任何一件在搜检中被翻出,他都百口莫辩,瞬间就会从一个小管事变成居心叵测、行踪诡谲的奸恶之徒,那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比卷入主子们的争斗要可怕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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