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他像只谨慎的蚂蚁,开始在两三处之间,一点一点搬运他的“存粮”。有时隔五天,有时隔七八天,金额时多时少,没个定数。有时在“陈记”兑“广源”,有时在“何记”兑“协成”,偶尔也去“老孙头”那儿换点小额铜票或更碎的银子,混个脸熟。日子在一次次看似寻常的采办与绕路中滑过去,怀里换来的各色银票,也慢慢有了厚度。
他慢慢摸出了最稳妥也最省事的法子。
出门前,一定在屋里把要兑的金银点清楚,包严实,绝不在外头掏出来现数。说辞早烂在肚子里,根据去的铺子不同,略调调口风——对寡言的老陈,就说是“自己攒的”或“帮人捎带”;对爱唠的何掌柜,就抬出“东家”或“府里零用”。话不多说,恰到好处。
进了铺子,眼不乱瞟,直奔正题。验银、称重、算账、取票、登记、画押,每个环节都稳稳当当,不催,也不磨蹭。银票到手,对着光快速一瞥,确认无误,绝不细看第二遍,立马收好。找零的铜钱,当面点清,不拖沓。
整个过程,快,稳,平常。像街上每天发生百八十回的普通买卖。
他也渐渐咂摸出这两家掌柜的不同。老陈是块实心木头,规矩就是规矩,多一分没有,少一分不行。你照他的规矩来,他就给你办事,不问来路,也不套近乎。何掌柜则是面儿上活泛,喜欢扯两句闲篇拉主顾,但心里那本账也清,该收的水钱一分不少,该验的成色一点不马虎。
两种人,两种处法。对老陈,就得干脆利落,显出你懂行、守规矩。对何掌柜,则可以稍松缓些,接一两句闲话,让他觉得你这主顾随和、能做长久生意。
马伯庸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这分寸。他不需要和他们成朋友,那太险。他要的是一种“有限的熟脸”——掌柜的认得他,觉着这是个规矩的、隔三差五来办点小事的主顾,不会特别留意,但也不至于轻易起疑。
这天,他又揣着十几两散银来到“何记”。天阴冷,何掌柜的紫砂壶换成了个热手炉捂着。
“哟,您来了。”何掌柜招呼道,“今儿天冷,兑了银喝碗热汤再走?隔壁羊肉汤鲜。”
马伯庸笑着摆摆手:“谢您好意,还得赶回去交差。东家等着呢。”
“也是,差事要紧。”何掌柜不再让,验着银,忽然道,“这回银子成色,比上回齐整些。”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纹丝不动:“是么?许是东家这回赏的是新锞子。”他其实有意掺了几块稍好的,试试水深。
何掌柜点点头,没深究,一边写登记簿一边似随口问:“您东家家大业大,常在城里住?”
“主子的事,咱下人哪敢多打听。”马伯庸把话轻轻挡回去,笑道,“掌柜的今日气色好。”
何掌柜也笑了,不再多言,将一张十两的“协成”票和找零推过来。
走出“何记”,冷风一吹,马伯庸才慢慢吐出口气,感觉里衣的后背微微有些潮。刚才何掌柜那随口一问,是个小试探,也可能只是闲扯。但他不能冒半点险。这些掌柜的都是人精,摸过的银子多了,眼睛毒。往后得更留心,成色不能太好,也不能太杂,得维持在那个“大户零碎赏钱”的框子里。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座暗处搭起来的“桥”,每根木头都得是寻常模样,不能有一根扎眼。桥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踩上去了,就不能回头,也不能有半步踏空。
晚上,回到自己那间冷清的小屋,闩好门。他才从贴身内袋里,把最近换来的银票一张张取出,就着油灯昏暗的光,铺在炕席上。有“广源”的淡青色,有“协成”的米黄色,纸张硬度不同,印章的红色深浅也略有差异。他用指腹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印文和密密的暗花,冰凉的纸张,却承载着他全部的热望和身家性命。它们轻飘飘的,摞在一起也没多少分量,可又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口,是他通往墙外那个未知天地的全部盘缠和底气。
他一张张理好,重新藏妥。桥,在一寸一寸往前铺。离对岸,还远。但每铺一寸,脚下的实感就多一分,那份孤注一掷的决心,也硬一分。
他缩缩脖子,吹熄了灯,在黑暗里躺下。窗外风声呜咽,像遥远的潮水。明天,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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